“云亭阁”位于B市西郊，这所由清代高官私宅改建的会所常年一桌难求，至少提前三个月预约。

包厢幽静，暖黄的灯光笼罩着屏风旁的山茶花，枝桠斜斜地伸展，投下细碎的影子。

侍者布完菜离去后，靳辰星微微倾身，主动起身为圆桌对面的二人斟酒：“周总，李总，久仰大名，我敬二位一杯。”

“客气了！”周益个头不高，但声音洪亮，精气神十足，“小靳啊，你这排场是越来越讲究了。”

周益——华影的当家制片人，操盘过《战神2》《风云再起》等爆款项目。先前在电影《复仇之路》与靳辰星合作过，对他印象始终不错。

大眼娱乐的高管李良也赞许地点头：“自古英雄出少年，靳导年少有为，我敬你一杯！”

大眼娱乐的前身是一家“科技+文娱”的互联网营销公司，今年正式被智心科技收购以后，重心将放在影视作品的出品和宣传上。

酒过三巡，周益率先提起了目前即将开拍的一个科幻电影：“这个项目也是命途多舛，原本前年就立项了，前期筹备了准备了足足一年，结果半途资金链断裂，搞不下去了。今年好不容易被智心科技接盘了，结果导演又请辞了！”

靳辰星闻言，立即问道：“为什么？投资不到位吗？”

“正好相反！智心倒是财大气粗，一口气投了七个亿！其中三个亿专门拨给后期，要求尽快开拍，争取后年暑假上映——满打满算还不到十八个月。导演顶不住压力，请辞了。哎，国内慢工出细活久了，工业化和流水化这一块还是有待提高。”

周益话锋一转：“说到电影工业化，小靳，你应该有所耳闻吧。当年我记得你跟陈导、郭导他们一起去过美国拉蒙公司......”

见他有心想提携自己，靳辰星趁热打铁，就目前国内电影工业化进程发表了一番见解后，再度恭敬地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周总，您认为我毛遂自荐一下，有希望吗？”

“不错！我早说过，只有年轻人才有魄力敢接下这个活。你放心，我一定给你引荐。”

靳辰星沉吟片刻，又问：“听说女主角还在招募中......我这里有合适的对象，方便一同引荐吗？”

一旁的李良顿时露出了一个玩味的笑容：“不瞒你说，老弟，要搁平常我就给你一并打包票了。但这次嘛，机会不大。”

“目前最大的投资商，也是我的顶头上司——智心的秦总，他对这个项目高度重视，已经筛掉了不少关系户......”

他压低了声音：“听说，他还会亲自试镜。”

*

试镜安排在华影总部二楼的大会议室，时雨特意提前一个多小时抵达，却依然排起了长队。

走廊两侧贴满了概念图，时雨仰头看着那些陌生的科幻场景，手指不自觉地捏紧了履历表。

“导演，”她小声问身边的靳辰星，“你说，这个项目，真的轮得到我吗？”

收到电影《带上她的眼睛》女主角的试镜通知，她差点难以置信。这部改编自家喻户晓的科幻小说的同名电影，曾是她中学课本上的必读篇目，如今由华影影业和大眼传媒联袂出品，投资高达七亿，是本年度投资最高的电影。[1]

靳辰星笑了笑：“怎么不会？”

时雨却没有接话。她环顾四周清一色年轻靓丽的女孩子，感到胸腔被一团密密麻麻的焦虑填满，手里的履历表再度变得沉重起来。

“之前你一连几天都喝得醉醺醺才回来，就是在争取这个项目吗？”

靳辰星没否认，只是伸手碰了碰她的肩膀：“别紧张。”

“可是......”时雨的声音更低了，“我听说，这几天试镜都是大老板亲自坐镇。”

她想起洗手间里听到的议论，不自觉地咬了咬下唇：“他们说，那个人嘴巴可毒了，不少人都被他骂哭了。”

靳辰星想起那位只在电视和新闻上看到过的年轻男人，心中浮起了一个模糊而朦胧的念头，随即一哂：“堂堂智心科技的老总，总不至于连这点基本的礼貌都没有吧。”

话音刚落，他便惊诧地看到时雨脸色煞白，几乎原地晕厥过去。

由于太过紧张，甚至忘记了时间的流逝，等到她被叫到号的时候，已经过了中午十二点半。

会议室宽敞明亮，正中央摆着一张巨大的椭圆形会议桌，坐镇的都是行内赫赫有名的投资商和制片人，俨然三堂会审。

但最令她紧张惊惧的那个人，却不见踪影。

看样子今天应该不会来了。

时雨没由来地松了口气，正要自我介绍，身后的门蓦然被推开，响起一道低沉而熟悉的声音：“抱歉，刚才有点事。”

秦沨径直走向正中的位置，落座后朝众人点了点头：“你们继续。”

他身旁坐着的一位不拘言笑的中年男人，是华影的制片人，低头看了看腕表：“这场结束以后就到午休时间了，自我介绍就免了。先来一段试戏吧。”

他翻了翻台词本：“就来女主去草原的这段。”

一旁的助理迅速将打印好的台词本递给了时雨。《带上她的眼睛》原著篇幅短小精悍，主要讲述了在航天中心工作的男主在一次休假中，被上级要求带上一副特殊的中微子传感眼镜。通过这副眼镜，他能够与一位名叫沈静的领航员共享视觉、听觉、触觉甚至嗅觉，让她也能体验地面的世界。

沈静为草原上的野花惊叹，为溪水着迷，就连最普通的月光都能让她欢喜不已。男主起初觉得她过于感性，甚至有些奇怪，直到真相揭晓——

原来，沈静并非在太空站，而是“落日六号”地航飞船的领航员。由于飞船失事，她被困在地心深处，无法返回地面，只能在封闭的舱体中度过余生。

尽管身处绝境，沈静仍然恪守职责，积极乐观地面对命运。男主因此深受触动，从此改变了对生活的态度，时常回想起与她共度的草原时光。

其中，沈静“跟随”男主来到草原上游历的这段情节，是本篇中唯一对她的正面描写，会被选中也是意料之中。

时雨快速浏览了一遍剧本片段，由于电影的改编要充分考虑到视效，因此把原文中的传感眼镜改成了全息投影眼镜，女主角沈静将以全息投影的方式直观地展现在男主和观众的视角中，而不像原文那样仅仅和男主共享视觉。

十分钟后，她心中大略有了方向，脱下了外套，露出内里的纯白色连衣裙，非常素雅简单的样式，只在裙摆勾勒出花瓣般的皱褶。

墨黑浓密的长发披散而下，不需要任何多余的装饰，只在耳侧别了一枚珍珠色的发卡。她长得实在是太过标致，越是简单朴素的衣着，越给人一种纯粹的、青涩的，怦然心动的美感。

她在心中默数着“三、二、一”，慢慢闭上了眼睛。

起初思维是混沌的，没有方向，也没有形状，散落成各色各样的记忆碎片。后来，虚空之中慢慢产生了颜色，她看到澄澈的碧蓝，像是被水洗过那样，从来都只存在于风景画中的蓝天，在头顶徐徐展开，恍如一幅气势恢宏的画卷。

碧蓝的晴天，映衬着连绵起伏的雪山。流水潺潺，淌过绿茵草地，汇聚到一面宁静的湖泊中。河畔泛着一层浓白的雾气，在阳光下波光粼粼，变幻着不同的颜色。

她不由自主地朝前方奔去，微风拂过脸颊，连空气都是甜丝丝的。

她张开双臂，就这样仰倒在了柔软如丝的碧草中，嗅着清甜的草木芳香，眼底不由渗出了泪水。

“是草原！”

“上次离开后，我常梦到这里，现在回到梦里来了！”

她在柔软的草地上欢呼雀跃着，仿佛重获自由的鸟儿：“太美了！我现在就像从很深很深的水底冲出来呼吸到空气，我太怕封闭了。”

说话的时候，她的肩膀还在微微地发着抖，仿佛从一场噩梦般的恐惧中刚刚苏醒，一时喜极而泣。

片刻后，她俯下身，发出惊喜的喟叹：“呀，有花啊！上次我来的时候还没有！”

随后，她面露一丝惊慌，急忙阻止：“别拔下她！”像是真的有人在她身边要将那些花随手摘下一般。

她陶醉地趴在地上，脸颊紧贴着冰冷的地面，仿佛能够嗅到花香：“淡淡的香气，就像.......一首隐隐传来的小夜曲！”

说着，她悠悠地哼起歌来，仔细听，大约能听到熟悉的旋律，是德彪西的《月光》。

直到被叫停的时候，她依然哼着那首《月光》，眼角挂着一汪晶莹的泪珠。

几个评委低声交谈了一番，有人提问：“沈静说她太害怕封闭了，你是怎么理解的？”

这个问题依然不出所料，时雨流畅地回答道：“这是她长期处在地心这种封闭环境下感到的恐惧。地心的压力太大了，远超过地表所承受的压力。而且与外界的联系只能通过有限的通信手段，等同于与世隔绝。”

“还是自我介绍一下吧。”刚才那位制片人叫住了她，口吻透着微微的赞赏，“我突然不是很饿了。”

*

[1]《带上她的眼睛》非本人虚构，而是作家刘慈欣创作的短篇小说，改编后被收入部编版语文教材，并获得1999年年度中国科幻小说银河奖。

由于我本人非常喜欢，特此借用，作为女主拍摄的第二部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