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褚你听我解释。”谢斐亦步亦趋跟着,唯恐满了半步。
“不必,”姜褚目不斜视,“谢大人做什么都事出有因,姜某区区三品,无权过问。”
这是真恼了。
谢斐叹口气,回头向看好戏的小莲求救。
三人从用过饭以后就这样——姜褚打道回府,小莲同他一道。
谢斐不折不扣跟着,连那辆富丽堂皇的马车都不管了,脚步飞快跟上。
雨停了以后的路面潮湿,泥点粘在几人的衣摆上,谢斐提着衣摆慌忙跟上,滑稽又狼狈。
两个在前面走,一个在后面紧赶慢赶,嘴里嘀嘀咕咕。后面跟着的还是丞相。
这个配置实在少见,引得路人频频侧目。
好容易几个人到了姜褚府邸,这才把目光断在门外。
姜褚领着两人去了书房。
小莲欲言又止。
姜褚扫了她一眼,躬身行礼:“适才在楼中,除了谢斐,还有其他人。不得已顾左右而言他,还望勿怪。”
他顿了顿,回身去后面的书架翻找。
谢斐双臂环抱靠在桌边,眉头一挑,颇有几分得意:“如何?”
“方才在酒楼里,起初我还真以为你是听到他夸你好看,你才闹出这么个动静。不过,你怎么知道他能听懂你的暗示?”
小莲回忆起那一阵杂乱的声音,心想如果不是她知道隔壁的是谢斐,根本不会意识到这是提示。
谢斐下巴一抬:“他能听懂。”
这副姿态和当初养了只会后空翻的狸猫一样骄傲。
小莲嘴角一抽,懒得理他。
“这个。”姜褚把一本册子递给小莲,指尖点了点封面。
“起居录?!”小莲接过来,惊诧道,“你为什么会有这个?”
姜褚不语,拿过一边的纸笔。
谢斐眼疾手快拿过砚台和墨,开始磨墨。
姜褚瞥他一眼,笔尖舔墨。
墨迹在纸上晕开,小莲打开起居录翻到方敬明的一页,皱起眉头。
云流山案派遣的所有官员,一言一行都记录在册。
小莲瞥了一眼姜褚的字迹,又拿起起居录对着字迹看了看,心底涌出惊骇。
姜褚当年被派遣至云流山查案,不是因为有惊世才能。
只不过是因为此人无父无母,新官上任无党派纠纷。
只属于皇帝的人,是最适合做皇帝的眼睛。
不对,那个时候嘉靖帝分明还未登基!
“你那个时候就?”她捧着册子,一时觉得这薄薄一本册子有千斤重。
姜褚放下笔,侧过身给她腾位置。
小莲凑过去,只见纸张上明明白白写着方敬明在云流山案的作为——朝廷无为,不破不立。
方敬明要造反。
心底早有预想,小莲反而没那么惊讶了。
她扶住了桌子,问姜褚:“说清楚些,什么叫无为?”
姜褚拿起纸,举到灯下燃了。
灰烬飘落满桌,他语气淡然:“此事问你家大人,比问我更清楚。”
谢斐两手一摊:“不知道呢,我只是个磨墨的。”
“那你就出去。”姜褚不客气道。“你既已知我与她有事相商,为何从酒楼一路随至府上,这就是堂堂丞相大人的做派么?”
谢斐还是嬉皮笑脸的,说:“哎呀大人莫要置气,我也是关心则乱。这新欢旧爱凑一起,我心底发慌,自然是要打探一番的,哪里知道还有这么一出。”
“满口胡言!”姜褚甩袖,眉头拧成结,“你早知她是方敬明嫡女,告诉她又何妨?”
“我也只看到了我能看到的,这具体什么样,还是天子的眼睛看得更清楚些。这才出此下策,大人莫怪,莫怪。”
谢斐说着就要顺手抚他胸口叫他消消气。
姜褚挥开他的手,转头对上小莲,语气沉沉:“你不是想知道什么叫无为么?我告诉你。”
姜褚咬牙切齿,道:“你家大人就是无为。”
元泰十七年,云流山起了祸端,有劫匪和官兵死伤。
只是当时朝廷不重视,当做巡场叛党,派了几个将士镇压诏安。
直到元泰十八年夏,云流山的事才犹如瘟疫般爆发开来。
以云流山为中心,方圆十几里内的百姓全部拥护山上那位。朝廷的兵别说山脚,连村庄都迈不过去。
那时姜褚还是谢斐的幕僚,听闻此事心觉有异。
谢斐拦住他不让他去。
彼时殿试刚过不久,姜褚还是赤手可热的探花郎,却迟迟没有官职。
他本不急于一时,奈何云流山案搅得人心惶惶,姜褚一腔热血无处撒,急得整日团团转。
嘉靖帝——九皇子就是那个时候找到他的。
姜褚还记得那个时候的九皇子,意气风发,颜色明媚。
他问姜褚想不想去云流山。
姜褚说想。
他没把这事瞒着谢斐,一五一十说了。
谢斐知道后勃然大怒,指着姜褚说以后便不要踏进他的丞相府。
没几日,皇帝封他大理寺左寺丞的圣旨就到了。
姜褚动身前往云流山,连句道别都没有。
结果等姜褚紧赶慢赶到了云流山。
一回头,谢斐早就在云流山那帮土匪的窝里。
绵延十几里的百姓村落,他们从春末耗到夏深,好容易才踏进云流山的山脚。
一抬头发现当朝丞相居然在土匪窝里称兄道弟,这叫人如何接受。
姜褚怒不可遏,下令踏平云流山,鸡犬不留。
几个重要的领头,全都被下狱不日问斩。
谢斐却在此时叫姜褚收手,说罪不至此。
“云流山案到底是涉及到什么?”小莲眨眼。
姜褚不说话,看向谢斐。
后者抬头望天花板,听到姜褚冷哼一声,只好说道:“药品走私、研制私盐、伪造官银,拥兵自重。”
“这些罪责下狱处斩并不为过。”小莲说。
谢斐摇头:“没那么简单,制药的是太医院。制盐的是渔民,伪造官银的是户部,拥兵自重的是云流山方圆十几里的所有百姓。”
他们俨然是抛弃大楚自成一国。
小莲倒吸一口气,回头看姜褚。
“事已至此,错了便是错了,牢狱是他们应得的。”姜褚面无表情。
谢斐叹了口气:“你还是这样。”
“你可曾想过,先帝疑心颇重,反复无常又监视百官,是否考虑过为何会让这些人做出这样的事,难道这是他们为官为民希望做的?为什么不能给个戴罪立功的机会?”
“错了就是错了。”姜褚将小莲手里的册子收回,转身放进架子,“桩桩件件哪个是不可上诉的,那样多的路可走,为何要走到黑?”
谢斐欲言又止,无奈无声笑了笑。
姜褚没有回头却仿佛看到了他的笑,声音没什么感情:“谢斐,如果事事都开恩,法条律例的作用是什么呢?”
“既然事事都依照你眼中的律法来做,那为何不修改律法呢?”谢斐望着他笔直的背影。
姜褚没有回头:“我不是圣人,更无权决断我朝律法。我要做的就是为官一日,行职责一日。”
两人言尽于此。
方敬明的我朝无为,谢斐和姜褚在外界传闻的一朝反目,大理寺卿的一夜飞升,都得到了合理的解释。
书房的气氛一时间很是僵硬,小莲干巴巴笑了两声:“天色不早了,谢过姜大人解惑,莲心中已有定夺,便不叨扰,告辞。”
说着拽谢斐衣袖叫人一道走。
谢斐原还不走,小莲凑他面前呲牙咧嘴,不知说了什么他才愿意抬脚。
两人刚走到书房门口,姜褚忽道:“且慢。”
他依旧背对着两人,不知在想什么,声音有些晦涩:“姜某府邸落破,若无要事,还是不委屈谢大人了。”
这是不要他谢斐踏进姜褚的门的意思。
“以牙还牙,姜褚这人还挺睚眦必报。”小莲感慨。
若是在悦春楼,她高低给姜褚敬一杯酒。
掌灯时分的谢府格外亮堂,处处都点着明灯。
照得脚边的石子儿都一清二楚。
谢斐和小莲在亭子里喝酒。
他盯着不远处的灯出神,好一会儿才开口:“他今天是赶我走?”
“还能听懂人话,不赖。”小莲由衷道。
“真说起来你们这也不是什么深仇大恨,只是政见不同,怎么闹成这样老死不相往来似的。”
说着她又乐了。
“陛下给你们赐婚还真是有意思,把两个理念相冲的人关在一起,成日鸡飞狗跳的,哪里还有心思去拉拢党派。”
谢斐把酒一饮而尽,闻言道:“那位也算清官,真说起来,也不过是理念相冲。也罪不至死。”
小莲收起笑,想起姜褚的话,小声道:“可错了就是错了。”
“是错了,”谢斐给她倒酒,“比起知错,更该知的应当是为何有错。”
“你这话应该说给姜褚听,”小莲提醒他,“说不定姜大人一时感动原谅了你,误会解开,你们就欢欢喜喜入洞房呢。”
谢斐摇头:“他不是你。”
小莲哼了一声:“你当初救我的时候,说的就是‘你该庆幸你此刻的遭遇与他相像’,没有姜大人我早惨死了。”
“你也说了是相像。”谢斐声音很轻,“我有些想他。”
“话都憋着不敢说,你该的。”小莲斥道。
月上梢头。
姜褚坐在窗边,天气有些凉了,他只穿一件里衣却浑然不觉。
他拿过一枚玉扳指,在手上摩挲片刻后又放下。
他忽然想起当年方敬明眼睁睁看他踏破云流山山寨的大门时,从愕然转为愤怒的眼神。
“姜褚!”方敬明的眼神像是在恨他斩杀了那些罪人,“你就是朝廷的走狗!”
姜褚叹了口气,手边的茶已经凉了,他拿过来一饮而尽。
浓茶放冷了以后很苦,他却尝不到似的。
许久许久,寂静一片的夜色里姜褚很小声地问了一句:
“是不是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