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场雨之后天气转凉,小莲拿着钦天监给的日子去见姜褚。
长街被雨打湿以后很容易脏了裙摆,她一手提着裙摆,一手执伞。
没走两步,身旁一道人影过来。
是谢斐。
他不知从哪儿出现的,目不斜视拿着伞:“走吧。”
“谢大人,”小莲挤出笑,“你没有被邀请。”
谢斐充耳不闻,反问:“你走不走。”
进门收了伞,小莲眼睁睁看谢斐进了隔壁厢房。
沉默抬头看了眼门牌,推开门进去。
姜褚已经在里面等她。
小莲开门见山:“方敬明在其中做了什么?”
“今日不是家父了?”姜褚给她沏茶,“此事说来话长。”
小莲颔首:“一码归一码,长话短说。”
她忽然想起谢斐进门时意味深长的视线,话锋一转:“话说回来,你同我家大人是如何认识的?”
茶水撒在桌上一点。
姜褚用帕子擦手,没什么起伏:“意外而已。”
“意外?而已?”原本只是替人打探的小莲来兴致了,两肘撑在桌上,探头看他。
“这京城谁不知道大理寺卿和丞相有段绯色,怎么到姜大人嘴里就成意外了,好生奇怪。”
姜褚瞥她一眼,神色有些冷。
小莲心头一空,有种无所遁形的感觉。
她有些泄气,又问:“所以,传闻是假的?”
“并非空缺来风,”姜褚摇头,见她眼睛忽得亮起来,只好说说,“只是三言两语,一时半刻说不清。”
“无妨无妨,我今日来只为这个。”小莲挥挥手不甚在意。
话到这一步,姜褚叹了口气,不再瞒着她。
元泰十八年正月十七,姜褚孤身一人远赴京城。
他从江南一路风尘仆仆来,新年是在路上潦草过的,上元更不必说。
蓬头垢面行至城郊外一处茶舌,甫一坐下,脖子上被人架起一把大刀。
五大三粗的男人见他一副柔弱书生样,拎着他衣服把他推到前面。
在他面前,是拉弓满月的官兵。
那个领头人骑高头大马,身着泰蓝银色暗云纹长袍。衣袖收入一对金属束袖,在日头下发冷光。
姜褚看不清那人神色,却见那人手里弓箭忽偏移,接着那人忽然摆了下头。
他心底一动,头往旁边歪。
霎时间,长箭破空,直入身后歹人喉头。
那一箭速度那样快,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
却也慢,姜褚清晰看到空中散落的自己凌乱的发丝,他掉落的浅青发带,还有泰蓝色箭羽上溅落的血迹。
他跌坐在地上。
那人翻身下马,来到他身侧。
姜褚听见周遭人欢呼。
“小侯爷真厉害!”
“小侯爷武艺非凡!”
“错了错了,是丞相!”
七嘴八舌的,无不在说这是个大人物。
姜褚慌忙要磕头,那人却忽然用手里的弓挑起他下巴来。
姜褚一张脸灰扑扑的,头发也散得不成样子。
这位大人忽得掏出一条发带,也是泰蓝色。
“失礼,非我本意。”他把发带递过来。
声音……很好听,很温和。
一点都不像高高在上的大人。
姜褚接过发带,正要道谢,这位大人又不打招呼蹲了下来。
惊得姜褚一动不敢动。
他先前在马上,之后又站着,姜褚逆光瞧他,看不清神色。
此刻蹲下,那张模糊不清的脸陡然明晰起来。薄唇长眉含情目,嘴角施舍些微笑意就叫人心慌。
姜褚有些看痴了。
那人用弓轻轻拍他的脸,姜褚听见他说:“很聪明啊,知道躲开。”
姜褚垂下眼,心跳得像院子里的麻雀那样,上上下下。
这位大人又挑起姜褚腰上的玉打量,声音微诧:“你是长孙老头的弟子?”
“嗯。”他点点头,声音干涩地回话。
大人忽然笑出声:“小媳妇儿似的。你别怕,我是谢斐。真论起来,我还算你师兄。”
谢斐抓住他手肘,把他拎起来。
待他站稳,松开手侧过身:“远道而来,舟车劳顿,不若去我丞相府?”
……
“然后你就成了入幕之宾?”小莲表情有些皱,似乎对这个初遇颇有微词,“这和话本子的有什么区别,毫无新意。”
“世事无常,发生便是发生,要新意做什么?”姜褚端起茶盏,声音浅淡。
小莲闻言叹了口气:“也是。但你就这样住他府上去了?没有防备?”
姜褚端着茶盏的指尖发白,实话实说:“是。”
“为何不防?你千里迢迢远赴京城考取功名,师承辞官的太子恩师长孙大人。又带着信物,你不怕谢斐诓你,将你带回府上就地格杀?”
小莲皱眉,心说这姜大人从前居然这般不靠谱。
“他若要我死,等不到我躲开他的箭,再者……”
姜褚顿了顿,小莲罕见从他的神色里看出点不自然,“再者,他生得……极好。”
隔壁厢房忽然传出一阵乒乒乓乓的声音,杂乱得像是有人摔了一跤。
姜褚拧眉,瞬间收起那点姿态,起身要出门:“隔墙有耳,我去看看。”
“哎哎哎,不用不用。”小莲拉住他,绞尽脑汁找补。
“那是……那是我小姐妹,她今日听闻我出门,借着一同出来的当口,会一会心上人。怕是有情人诉衷肠呢,你现在过去不妥、不妥。”
姜褚闻言僵在原地,好一会儿,坐回桌边,欲言又止。
小莲自暴自弃。
一边心底唾骂谢斐这个给点夸奖就灿烂的赔钱货,一边叹气道:“姜大人不妨直言。”
姜褚又起身行了个礼,说了声得罪:“你这样不好。”
“不好?”小莲挑眉。
“嗯,不好。”姜褚见她茶盏见底,又给她沏茶。
他说:“以色事人能待几何?你有魄力,天资聪慧,懂针砭时弊,不该在悦春楼当这样一个头牌。辱没才能。”
小莲捧着茶喝了一口,笑了声:“怀才不遇的比比皆是,我只是命好。你不也是命好遇见的谢斐么?”
姜褚一怔,失笑:“竟不知你如此牙尖嘴利。”
他放下茶壶,想了想又说:“不是命好。”
这是放下芥蒂和盘托出的意思,算是姜褚认下小莲这个友人了。
小莲也懂他话里意味,没再追问,只是看着他。
*
谢斐带姜褚进城后并没有真的把人带进丞相府,而是送到了鹿鸣酒家,要了间天字号房,待姜褚安顿下来便走了。
此后姜褚没再见过他,只是偶尔听到些许传闻。
什么长安侯逝世,皇帝却迟迟未给世子封侯,意图收回侯位。
又言几年前谢丞相是小谢将军时功高震主,杯酒释兵权后,谢家一脉就已经开始走下坡路。
流言蜚语不断,姜褚这天字号住得也不安稳。
是夜偷偷摸到丞相府门口,瞧见谢斐从马车上下来,两人在月色下遥遥对上一眼。
姜褚一惊,躲进拐角。
四下寂静无声的夜里,他听见谢斐没什么情绪的声音:“有只野猫。”
他看到了。
看到却不呵斥。
不呵斥就是不拒绝,不拒绝就是可以继续接近。
姜褚是那样想的,于是一连几天,都在那里默默看着谢斐披星戴月回府。
直到某日谢斐浑身酒气,不再与他遥遥对视,而是走到他面前,颇有几分咬牙切齿地问:
“不温习书本,日日蹲守我做什么?谁派你来的?”
十八岁的姜褚胆子大得惊人,在星月下那双眼睛亮得像池水波光粼粼:“没谁派我来,我想见你。”
即使夜色也难掩他羞赫,可他还是说道:“我想做大人的幕僚。”
谢斐忽然伸手捏住他的脸,左右摇摆着看了好一会儿,甩手走了。
姜褚在原地没动。
等了片刻,走出些路的谢斐忽然转身:“还不跟上,真把自己当猫了?”
早春的夜风冷得想把刀子,姜褚的心是热的,他小跑过去,叫了一声:“谢大人!”
……
姜褚说到这儿,忍不住看向捧着脸笑得有些怪异的小莲:“你不是问父亲的事?怎么对我与谢斐的过往这般感兴趣?”
小莲心虚笑了笑:“八卦乃人之常性嘛,你看到路口一对有情人拌嘴,也会停下来的。”
“我不会,”姜褚收回视线,想了想又说,“如果他们之中有人拿刀的话,另当别论。”
小莲垮下脸:“你从前也这般无趣吗?”
“一贯如此。”姜褚颔首,“还是先说云流山案。”
“不急一时,左右今日你不说清楚走不了。”
小莲竖起一根手指,凑近问:“最后一个问题,坊间传言你们从前同榻而眠,同吃同住,私相授受,此话当真?”
姜褚搁在桌下的手猛地攥紧衣服,他垂眼,没什么表情道:“只是传闻。”
“只是传闻?”小莲凑近求证。
姜褚掀起眼帘看她,仿佛确认了什么,又说了一遍:
“只是传闻。”
“什么传闻?”门忽然被人从外面推开,谢斐站在那里。
入秋后其实有些凉,他却啪的一声打开折扇,端的是一副风流倜傥。
他不请自来,随手关了门又坐下。
问:“什么传闻,说我听听,说不定我知道呢?”
小莲正要说,被他轻飘飘扫了一眼,又闭嘴了。
谢斐这副样子,怎么看都是来者不善。
姜褚不接茬,跟没看见这人一样,挪开眼把菜往小莲面前推了些:“先吃吧,吃完了给你说你父亲当年的事。”
“正好,我也饿了。”谢斐拿起筷子。
还没伸出去,眼前的菜被人拿走。
姜褚面无表情:“谢大人既然听够墙角了,便请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