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季芜觉得最难办的是不知道怎么跟陈声开口,她还得留在这儿一段时间。
于是她就先跟柳姨和陈叔说了,没几分钟,陈声的电话就打了过来。
接起来,季芜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见陈声的声音迫不及待地响了起来:“他们是不是不肯让你回来?”
“是。”季芜声音放得很轻:“但我会回去的,相信我,好不好?”
“我一直都相信你。”陈声说。
就算我明知道你有事情没告诉我。
也没关系,因为那也一定是因为我,还差一点长大,差一点才能保护好你。
但他。
应该怎么做才好呢?
……
生活变得很平静,直到季芜开学,也没有什么事情发生,就像她那天晚上偶然听到的话是一场荒唐的梦境。
但是很可惜,在她生日的第二天,也就是刚回佳州看完季卿成的第二天,薛折说要给她过生日,弥补她这么多年来的遗憾。
真是。
太迫不及待了。
季芜其实有时候特别不敢相信,但一次又一次的事实又让她不得不相信,今晚所谓的“生日晚宴”上她看到了那位“梁总”,对方戴了枚银框眼镜,看起来儒雅极了。
但季芜只看了一眼,便觉得恶心。
果真是君子皮,恶魔骨。
薛折给她介绍这是他的好友,一同来为她庆生,旁边其实还有两位不认识的,也说是好友,总归他们落在季芜身上的眼神都如同伪装完美的毒蛇,令人不适。
季芜勉强扮演乖乖女形象,一一跟他们问了好,随即把自己的书包放到一旁去,在一个极不显眼的位置。
饭桌上推杯换盏,梁总的眼神时不时落在她身上,甚至时常温和地和她聊天,询问她的学业如何……
季芜随口应付,过了一会,偏过头,看到薛晓倩笑得光彩照人,而薛折谄媚至极,老头老太太看着清高,却对那三人礼待有加。
这可真是一场,盛大的,交换“物品”的仪式。
季芜闭了闭眼,捱过这场晚宴,还有个生日许愿的环节,然后在跟着薛晓倩他们离开的时候,不小心忘记拿走书包,于是便和薛折、梁总他们四人留在了同一间。
路程刚走了十分钟,季芜惊慌失措地想起来说:“妈,我书包落在那儿了,里面还有我今晚要写的试卷呢,怎么办?”
外婆横了她一眼:“大惊小怪的干什么?让阿折一起带回来不就行了?”
薛晓倩也拍了拍她的手,安慰她:“没事啊,我打个电话给你舅舅,让他带回来就行了。”
“舅舅他们还在酒店里吗?”
“是啊,他们没那么快走。”
季芜眨了下眼,说:“好,那妈妈,舅舅他们可能还在讲话,要不你等会再打电话吧,让他别忘了拿上我的书包,也不用着急,等他结束了再给我送回来。”
最好带去每一个地方。
……
晚上十点钟,薛折回来,敲响她房间门,把书包递给她,周身全是难闻的酒气,季芜忍住不皱眉才乖巧喊了一声,薛折倒是看着很开心,嘴里甚至说起了胡话:“小芜,你长得是真好……舅舅谢谢你啊……以后不会亏待你的。”
季芜笑了下,反手关上了门,锁住。
然后回到桌子前,戴上耳机,把书包里落在笔盒里的其中一支录音笔拿了起来,连接了手机。
这其实是之前季芜有段时间特别困,只能上课补觉,为了把老师的课堂录下来时买的。
特意选了个和黑笔没有差别的样式,还有就算隔着距离也能录得清楚的音质。
原本是不想让老师发现,却没想到现在派上了用场。
但好像就算是她放个明显的录音设备在这里,也没人会去翻她的书包,更没人会觉得她要做些什么。
季芜的心情前所未有地紧张,她几乎百分百确信,那几个人留下来一定会讲她的事情,所以当她听到录音内容时反而没那么惊讶了。
却有点反胃。
全程听完后,季芜再也忍不住胃里的翻涌,摘下耳机跑到卫生间把今晚的蛋糕吐了个干干净净。
她开着水龙头,一遍一遍地回想刚刚的对话——
“梁总,您觉得我这外甥女怎么样?”
“不错。真不错啊,小薛,你这次做得很好。”
“我也觉得很带劲,才十八岁身上就有股劲,以后长大了不是更……梁总,你可真是好福气,要不是被你捷足先登了,我可要上了。”
“呵,之前让给你的还少吗?”
“哎呦喂,这不是开玩笑吗……梁总你可是我最亲的哥哥,哪能跟你抢呢……”
……
“上次那女生……其实还行,就是老哭,没劲……”
“那你也没必要把她弄……”
“算便宜她了……你怎么还发起善心来了?”
“屁话。”
“我就觉得你这癖好……实在不敢苟同。”
……
“说到底还得感觉小薛,薛总啊,没有薛总哪来我们的幸福……”
“那可不。”
……
“你家里人那边不会不同意吧?”
“不会,梁总放心,我跟他们都说过的。”
“嗯。”
“这姑娘……等她读完高中吧,现在外面管得严,高中生传出去不好听……我愿意等一等……”
“好的好的,全听您的,梁总——那梁总,我公司那融资的事情……”
“放心。”
“谢谢梁总。”
……
……
季芜回想到麻木了,心里不会再起一丝波澜了,才抬手关了水龙头,再次走出卫生间,重新戴上耳机,花了一晚上的时间把录音的内容剪辑清楚。
形成了一个简约又清楚的版本。
然后她又跟游魂一样地走进卫生间,给自己冲了个澡,换上一身干净的衣服,一切如常地去上了一天课。
晚上回到家后,她略过了厨房里的薛晓倩,径直上楼回了房间,拿起行李箱开始收拾衣物。
然后掐着薛折每天过来吃饭的时间点,恰好所有人都在的时候,提着行李箱下了楼。
轮子划过楼梯的声音大得尖锐,季芜清晰地看到所有人望过来时表情变得愣怔了两秒,随即是薛折先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换上一副温和的面容问道:“小芜,怎么开始收拾东西了?是学校里有什么事吗?”
季芜径直路过他,走到客厅中央,直截了当地说:“我要回洛城。”
薛晓倩有些慌张地说:“怎么了啊小芜?回洛城干什么?”
薛折脸色一变,上前抓住她的手臂:“你不能走。这是你家,你要走去哪里?”
季芜没有徒劳地甩开他的手。
而是发自内心地觉得可笑,如果在之前,如果不是在这样的情景下,家人的挽留对她来说也并非是奢望。可偏偏是因为这样,所以一切都是虚假的。
季芜面无表情地看向薛折,语气平静道:“需要我提醒你吗舅舅,昨晚我们走了之后你和你,所谓的朋友,都说了些什么。”
薛折被她目光的冷意一惊,紧接着又听到了这句话,他瞬间回想到了昨晚的对话,不自觉松开了禁锢住她的手。
那边的三人,薛晓倩和老头老太太显然有些猜到了,却又有些不明所以,所以老头一拍桌子说:“别说这些有的没的,洛城那边不是你的家人,他们没资格养你,要是你非这样做,那我就去起诉,我去报警,说他们拐卖孩子,他们得因为你去坐牢!”
“谁坐牢还说不准呢。”季芜弯了弯唇,从口袋里拿出录音笔,按了一下,昨晚的对话内容很快响在了客厅里。
污言秽语,字字清晰。
季芜特意开了最大声,享受般地看着他们瞬间灰败的表情,内心只觉得畅快。
播放结束。
一片死寂中,薛折突然伸手抢过她的录音笔,摔到了地上,在他露出笑容前,季芜甩了甩手,淡淡道:“没关系,录音笔没了我还有手机,手机没了我还有朋友,我已经把这个内容发给我朋友了,如果我今天走不出这个门,明天警察就会找上你,到时候不止身败名裂,大概也会让你享受一下牢狱生活吧。”
薛折气急败坏:“你放屁!这录音能构成狗屁证据,不就是大家谈谈恋爱嘛。”
“你说得没错。但你要记住,如果我真的出事了,那这份录音就会变成最有利的证据。”季芜说:“相信我,到时候,我一定会拉着你们一起下地狱。”
季芜说这话时表情始终很平静,只是在头顶惨白的灯光下,长发散落,整张脸漂亮苍白到几近透明,像个来索命的女鬼。
薛折头一次对一个十几岁的女生产生了惧意,他禁不住后退一步,难以置信地看向季芜。
这时薛晓倩却像是忽然明白过来什么,冲过去薛折身前把他推得一趔趄,嘴里喊着:“这是什么意思啊?你在干什么啊?你不是说是有钱人介绍给小芜,会和她结婚好好过日子的吗?刚刚那是什么啊??你是把我女儿往火坑里推啊……”
薛折烦躁地推开她,吼道:“你现在装什么好人?有钱人能娶一个小姑娘吗?半推半就答应了又在这端着做派装什么母女情深?”
季芜看向抹泪无言的薛晓倩,说:“虽然舅舅人不怎么样,这句话却说得对。都是一样的人,还分什么坏人和更坏的人呢。”
她看到薛晓倩的背影一震,像停止了声气似的,季芜看了圈面前的这些人,忽然不想再继续了,便干脆利落地说道:“我要走了,别再因为这种事情找我,只要我们不见面,这份录音永远不会流传出去,但如果有些人不死心,非要来找我,那我保证,谁都不会好过。”
“还有,妈,这是最后一次这样叫你,半年之后我会打电话给你,把户口本寄给我,从那以后我们就算断得干干净净了。”
季芜拉起行李箱往外走,经过薛折的时候停了下来,转头看着他说:“舅舅,提醒你一下,我相信你是个聪明人,如果让他们知道了你没守好这个秘密,他们第一个处理的应该是你吧?”
薛折身体明显一震。
季芜看他这样就知道他明白了,放心地走了,总归理由他自己会找,那群人也不至于就盯着她,事情总算能告一段落。
季芜打开门的时候,徐安澜突然从楼上跑了下来,跑到她跟前,扯住她的手,哗啦啦地流着泪说:“姐姐,你去哪里呀?你要走了吗?你以后都不能跟我玩了吗?”
季芜看着他,忽然想起来陈声小时候也这么爱流泪,她的心里倏然软了一片,蹲下身,看着他的眼睛说:“安澜啊,你要好好长大,长成一个很好的人,好吗?”
千万别像他们一样。
“好,我会的。”
……
夜色浓重得过分,季芜推着行李箱脚步快速地离开了这个让她万分窒息的地方,出了小区,正想拦一辆出租车,一抬眼,却看到了一个刚刚才想到的人。
陈声站在马路对面,路灯高高地挂在他的头顶,好似周围都铺上了一层光圈,而他就在这样的光圈里朝季芜笑起来,一如往常。
季芜今年头一次感受到了春天的气息。
不过几秒,春天朝她移动过来,来到她身前时,季芜的身体倏然放松下来,像踉跄了一下,没稳住身形,就要往前倒下。
被旁边伸过来的一双手稳稳扶住,季芜靠在陈声肩膀上时,听见他问:“你怎么了?”
季芜闭了闭眼,忽然哑声道:
“我想回洛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