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热闹的路边摊说这种家庭秘辛,不免要压低声音。所以说着说着,两人的脑袋就凑到一起去。
许溪竹一偏头,就看进沈林舟近在咫尺的琥珀色眼睛。
他们在彼此的眼眸中看见自己,像是在照镜子,映出一个未被妥善安放的、满身伤疤的倒影。
沈林舟可能吃多了辣椒,喷洒在她脸侧的呼吸热热的,嘴唇艳红着,眼角则是粉红色。
许溪竹心里“咯噔”一下,缓缓移开视线。她不敢去分辨沈林舟眼中的情绪,只好视线下移,落在了他被辣红的嘴唇上。
沈林舟喉结滑动:她在看哪儿……
“我……”
“阿嚏!”许溪竹猛地扭开脸,双手捂住口鼻,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
起风了。天色暗下来,温度降低。许溪竹没穿外套,可能有些着凉。
她接过沈林舟递来的纸巾,仰头喝光最后一口啤酒后站起,“走吧,上楼继续。”
楼道昏暗的灯光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许溪竹走在前面,沈林舟始终落后她一级台阶,视线落在她白色帆布鞋和牛仔裤脚之间露出的脚踝上。
“随便坐。”许溪竹打开家门,让沈林舟进去。
屋子比上次来时有些变动,单人沙发和小书桌位置移动,应该是这样更符合她的生活习惯——在窗边晒着太阳看书、工作、吃饭。
“喝什么?”许溪竹的声音从厨房传来。
“不用了,”沈林舟晃晃手里的粉色玻璃瓶,“我还有草莓牛奶。”
他俯身看桌上散乱的A4纸,有的画着草图,有的列着各种数据和批注,似乎是对工作室的分析。他拿起一张草图研究,露出纸页下埋着的笔记本的一角,上面写着“6月19日,星期三,晴”。
似乎是日记本?
沈林舟将那张纸放回原位,盖住本子,老实坐在桌边的椅子上喝牛奶。
“好了,你继续说吧。”许溪竹端着一杯白开水过来,将杯子放在窗台上,整理凌乱的桌面。她翻起一张纸从侧面遮挡,将日记本合上扔到一边。
沈林舟酝酿了一会儿,撕开隐秘伤疤的过程需要一鼓作气,被打断再想接续,则需要额外的勇气。
后面的故事就简单许多,没那么狗血冲突。
沈林舟落地巴黎时,母亲前来接机。
“林舟!”戴着墨镜、身着全套高定的周琳向他招手,他一时没反应过来这位珠光宝气的妇人是谁。
“傻孩子站在那儿干嘛?快过来呀,是妈妈。”周琳伸手要接行李箱,被他侧身躲过。那只涂着裸色甲油的手僵在半空,转而抚上他的衣领,“怎么穿这么单薄,冷吗?”
沈林舟尴尬摇头,九月的天气和盛夏没什么区别,他后背已经爬上细密的汗。
周琳和沈林舟相处时十分自然,仿佛不存在中间缺失的十五年,显得花了两天才磕磕巴巴叫出一声“母亲”的他冷漠呆滞。
起初的几天她带着沈林舟四处游览参观,衣食住行都安排得十分妥善。为他准备的公寓位于塞纳河左岸,落地窗外就能看到埃菲尔铁塔。
母爱来势汹涌,沈林舟夜晚躺在床上看着窗外霓虹,心中涌上强烈的不真实感。
临近报道的前几天,母亲问起他的专业和导师。在得知他学艺术后,手中的刀叉重重磕在瓷盘上。
“你要学艺术?怎么不提前跟我商量一下?”
沈林舟被周琳突然的怒气吓得握紧餐具,“我……爸说和您聊过我的大学规划了。”
周琳深深吐出一口气,扯掉餐巾擦净唇角,对他露出一个牵强的微笑,“你乖乖吃饭。”说完便拿着手机去了隔壁房间。
他们不是在国内就见面聊过关于我的事了吗?为什么母亲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她是去跟爸爸通话了吗?妈会怎么想呢?
沈林舟隐约感到他们之间复杂的纠葛,他不想一无所知地被卷入其中,甚至不想享受这份久别重获的亲情。
开学当天,他就以距离学校距离太远为由,搬离了周琳为他准备的住处。在没有找到合适住处的一周,他就蜷缩在同学安德烈家的阁楼里,枕边堆着廉价的丙烯颜料。
他最开始的一学期格外不顺利,创作方案频频被导师退回,而意见反馈和创作没有任何关系,总是一些劝退的人身攻击。
他频繁修改、四处求教,一段时间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没有一点儿艺术细胞,不适合这行。一天他躺在校园草坪上晒太阳,身边铺满他的设计稿。他和稿纸都快发霉了,需要太阳的味道。
“行为艺术?哦!但我真的很喜欢这个!”
沈林舟的专业导师、人生导师加布里埃尔就是这时出现的。沈林舟惊喜地从地上爬起来,他认出了加布也是他们学院的导师。
两人坐在阳光下畅聊,加布肯定了他的创作思路,同时给出关键性的意见。沈林舟激动地向他道谢,当天回去后连夜修改,这次一定要交给导师一件满意的设计。
“嘿!林!”安德烈端着咖啡走进来。之前安德烈家的一位租户也是本校的学生,但对方这学期申请了休学,开学没几天就搬走了。沈林舟顺理成章地将这间空房租下来,他和安德烈很合得来。
“有件事情我想告诉你,虽然你听了可能会生气,但是你需要有所准备。”
沈林舟抬头看一眼安德烈,露出爽朗的笑容,“什么事?说呗。”
“你的母亲找过杜彭教授。”
沈林舟拿着橡皮的手一顿,杜彭教授正是他现在的导师。
“听说她给杜彭教授的画廊捐了一大笔钱,要求是劝退你,让你转其他专业。”
“啧,”许溪竹听得牙疼,“是为了什么呢?有什么不能直接商量,一定要背后下手吗?”
她没注意就把心里的吐槽说出来了,说完才想起来这不是和朋友八卦,而是在吐槽老板的妈。
但沈林舟并不介意,很明显许溪竹是他的最强嘴替,把他一直不明白的点问出来了。
“她认为我必须学好商科,回国继承我爸的企业。好像因为企业当年欧洲市场的拓展还有我母亲在其中出力,他们离婚后事业上反而能相互帮扶了,很神奇。”
沈林舟喝一口牛奶,似乎有些难以启齿,“而且,我妈的那件事被母亲知道了。她认为我学艺术是不务正业,让外人白拣便宜。甚至说过,我叫了那样的人十几年的妈,是对她的背叛和侮辱。”
他记得那天母亲气得捂着心口找药的场景,难以控制地厌恶了自己一下。
母亲吞下药片后,没有再责怪他,只是淡淡地说:“没事,当初生你时留下的老毛病了。”
“可你走到今天了,就说明当初的选择没错。既然那时候都没有退缩,就更不必在回忆里自责。”
许溪竹看出他的落寞和自我怀疑,沈林舟似乎对继母没有太多怨怼和敌意,或许是十几年相处留下的深厚基础。在三位长辈的纠葛中,他甚至是有些回护继母的。
她想为他一些支持,但实在没有安抚他人的语言天赋。只好伸出手,在他修长的手边迟疑了一下,继而向上握住他被衬衣包裹的手腕。她握的很紧,似乎想要通过这个动作传递给他一部分力量。
感受到她掌心的温热,沈林舟的眉眼舒展开,垂头将额头轻轻贴在她的手背上。
“你说的对。我换了导师,师从加布里埃尔老师。不管是艺术还是生活,他都教会我很多,这是我跟着其他人学不到的。”
加布里埃尔由于其跌宕起伏的人生经历,不如其他有资源的权威教授吸引学生,但同时更不受某些利益约束。他的门下还有招生名额,沈林舟假期前就提出申请,基于之前一次草坪畅谈,加布对他印象深刻,果断地接受了这位学生。
而母亲也在他的坚持和各方现实因素的影响下,最终没有再插手他的专业。
“所以你走之前,你的父亲跟你说了什么?”
不会是让沈林舟警惕自己的生母吧?虽然离谱,但放在他小说般的家庭经历中,显得都没那么突兀了。
沈林舟回忆着当时父亲的话,眨眼时睫毛来回扫过许溪竹手背,痒痒的。
在去机场的车里,父亲对他说:“林舟,或许最近家里发生的事情,让你觉得熟悉的人都戴着一层虚伪的面具。我理解你在理想化的年纪对这一切产生不满甚至极端厌恶的情绪,也能理解你最近连家都不愿意回的心情。但是你记住——”
父亲看着窗外快速向后退去的街道,给了沈林舟一点接收与消化的时间。“不要为了逃离某些人和事,而急于奔向另一些人和事。不要企图用迅速信任其他人的方式,来弥补之前自己信任的落空。”
许溪竹像是被这句话击中,整个人不受控地震了一下。
感受到她的变化,沈林舟缓缓抬头,眼神迷蒙像是刚睡醒的样子。“你怎么了?”
许溪竹抽回手,端起窗台上的水喝掉半杯。“老板,我知道了这么多‘机密’,要是哪天不在工作室了,会不会被你灭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