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家偌大的餐厅像被按下静音键,方晨手中的汤勺失手滑进罗宋汤里,发出“叮当“一声,吸引了其他三人的目光。
沈林舟立即抽出纸巾递给方晨,让她擦去手背溅上的红色汤汁。他第一反应是安珂在开什么玩笑,第二反应是父亲不会在外有私生女吧……
沈父所有所思的样子也仿佛正在回忆有没有这回事,沈林舟握住了方晨微微颤抖的手。沈家三人被一句话炸得各怀心思。
“小珂这是愿意给方阿姨做干女儿?”沈父是在商场中摸爬滚打的人,还不至于被这么一句话打乱阵脚,带着慈父般的笑容回应安珂。
“哈?那可真是太好了,小珂我……”
“不是啊,沈叔叔。”安珂打断了方晨,“我不想给方阿姨做干女儿。”
她转头直视方晨,对上了那双满含惶恐不安、带着不解与祈求、和自己无比相像的眼睛,“我就是她的亲生女儿呀。”
窗外雷声炸响,雨似乎下得更大了。
沈林舟的脑子似乎被雷劈中,这时正冒着黑烟宕机。他前一秒还在怀疑父亲出轨,怎么下一秒被告知妈妈还有个和自己同龄的女儿?
“我是方晨女士十八年前在老家,和上一任丈夫生下的女儿。我出生一年后,方女士和我爸离婚,离开老家从此再也没有出现过。当然这一切我也是两年前才知道的。”
安珂语调平缓,没有多余的表情,放松地靠上椅背。“因为两年前方女士找到我家,说我是她的孩子。她觉得这些年亏欠了我太多想要补偿,要给我提供优渥的生活、最好的教育,要送我出国……但这些有一个前提……”
她的目光转向沈林舟:“她要我接近你,培养感情,最后走到一起。”
沈林舟眯眼侧过头,将耳朵朝向安珂的方向。他的耳朵可能被雷震坏了,这时嗡嗡作响,听到的应该不是真实的声音吧?
方晨已经不知道该如何发声,木桩似的坐在椅子上。女儿突如其来的背叛像一块巨石砸上她的胸口,此刻她的胸腔内似乎咕嘟咕嘟冒着血泡。
她知道在沈家父子面前,一切都无可挽回了。但她不知道,女儿原来恨她。
“小珂,妈妈当时……”
“你有什么证据呢?”沈父放下筷子,神情依旧波澜不惊,似乎没有受到任何影响。
安珂从手机壳的夹层里抽出一张老照片,是她百天时一家三口的合影。
“这张照片我爸妈藏了十几年,方女士把往事摆上桌面时,这张照片才第一次出现在我眼前。”
沈林舟瞥见照片里年轻版的继母,手腕上戴着一只别致的银镯,怀抱着穿碎花裙的小女孩。而现在,那只银镯戴在安珂手上。
“所以你一直恨我,接近林舟也是……” 方晨的珍珠耳坠随着摇头动作剧烈摇晃,“我年轻时是犯过错,长恒对不起我不该瞒你……但小珂妈妈也是真的想补偿你……”
沈父沈长恒眯眼不语,像在看一场舞台剧。
“你想用继子换女儿的前程,”安珂擦净嘴角起身,“或者更确切地说,你想用女儿换取自己的财富。你们的婚前协议上但凡你能分到一毛钱,我想你也不会记起还有个女儿。”
她将手腕上的银镯摘下,扔在方晨面前。“我没有按你的要求申请沈林舟的大学,我喜欢数学化学,不喜欢艺术。我想去的地方我可以自己争取,请你不要再来找我,不要再来打扰我的家庭。我有爸妈还有妹妹,我们一家人这十几年一直很幸福和平。”
安珂顶着大雨走了,留下被陈年往事炸得血肉横流的沈家三人。
沈林舟最先反应过来,拿起雨伞追上去。身后传来沈父低沉的声音:“让司机送送安珂。”
雨伞在头顶撑开时,安珂并没有抗拒,她第一次和沈林舟肩并肩走着,这是他们两年来离得最近的一次,却是在这样的场合下。
“雨太大了,我让司机送你回去。”
“不用,我叫到了车。”外边的车进不了别墅区,他们得步行两公里走到大门口。
一路无话,安珂没有接伞,沈林舟就撑伞陪她走到住宅区外门。
“抱歉。”他突然冒出一句。
安珂如同听到一句荒谬的笑话,笑得很放纵,笑得很疯狂。“你为什么要道歉?其实沈家我最不讨厌的就是你,起码我十几年家庭和谐是真的,你却被表面幸福骗了那么多年。你知道你爸妈结婚协议上写着女方分不到一分钱吗?你知道她为什么突然着急让我接近你吗?”
安珂的大眼睛里充满凌厉和挑衅,一反平时温柔活泼的形象。“因为你爸出轨了呀!她贴心照顾你这么多年都没得到你爸的松口,现在更怕自己老了没有姿色了,被年轻人挤出局。要是外头再有几个孩子,那她真是什么都捞不到了。”
“沈林舟,你比我可怜,所以我不怪你也不记恨你。你的光鲜、你得到的爱,都是假的。”
出租车在路边停下,安珂干脆利落地钻进车里。忽然起了一阵大风,雨点被吹得倾斜扑面而来。雨伞没有用,安珂的话像一句魔咒,裹挟在暴雨中打湿了沈林舟的青年时代。
回到家后,餐厅里保姆阿姨正在收拾碗筷,父母已经回到楼上关门谈话。
刚走上楼梯,沈林舟就听见瓷器碎裂的声音和妈妈不住的抽泣。她声音颤抖着质问父亲:“我这些年做的还不够吗?结婚前你说会一辈子对我好,让我签了那份协议,现在呢?你看看这些照片是不是你?你去干什么了?你跟这些不重样的女人去酒店都干了什么?!”
沈林舟推开虚掩的卧室门,看见翘腿坐在沙发上的父亲,长发凌乱坐在地上掩面哭泣的妈妈。她的腿边还有一片碎瓷,不知是谁摔了桌上的茶具。
“爸,你出轨了吗?”他绕过碎瓷走到方晨身边,扶起她坐在床沿。
沈父没有回答,威严地捡起落在身上的两张照片,拿起其中一张,指着照片里和他挽手进入酒店的红裙女人,“这是公司公关部李经理,我们是去参加一场商业酒局。聊得是专业的事,自然得带专业的人。”
他换到另一张,大拇指摩挲半晌,将照片转向沈林舟,“这是你的生母,周琳。”
一句话让沈林舟和方晨同时怔住,方晨脸上浮现扭曲的笑容,“沈长恒,你是觉得和前妻去酒店显得情深意重,就不算出轨?你们这么离不开彼此当初离什么婚啊?还是这样搞在一起格外刺激啊?”
方晨近乎崩溃,说话也越来越露骨。沈长恒面露不悦,“我和林舟的妈妈见面,是讨论林舟的未来。她在法国多年,能给林舟提供很多帮助和支援。”
沈林舟拿着照片,端详母亲的样子。他们离婚太早,沈林舟对生母完全没有印象,这些年也没有收到任何关于她的消息。可现在,母亲似乎知道他的动向,还回国和父亲见了面。
“她现在在哪?”沈林舟低声问。
“回法国了,你去上学时她会在那边接你。”沈父回答。
哦,关于他的未来,父母做出商定,没有人通知他,母亲也没有见一面十五年未见的儿子的打算。
沈父不愿再和方晨纠缠,径自离开家出去了。方晨手里紧握着安珂留下的合影和银镯,嘴里神经质地念叨——
“不是我想抛弃小珂啊,可是我没有办法。我出身不好但就是喜欢艺术喜欢跳舞,可我刚毕业他们就逼我结婚生子啊!生了孩子身材走形,哪还有舞团要我?他们就是想这样……就是想这样逼我放弃舞蹈,他们说我的职业是青春饭是不正经。”
“追求时都追捧称赞我的舞蹈,结婚后又说我的职业不正经了,到底不正经的是谁啊?”方晨哭得气短,胸口猛烈抽动,沈林舟轻轻拍上她的后背顺气。没想到经历家庭巨变后,让他能坐在一起、共同红了眼的,是继母方晨。
方晨年轻时身材样貌都很出众,毕业后进了县舞团,身后跟着一众追求者。在亲戚介绍下,她被嫁给一个老实人,也就是安珂的父亲。
老实是双面刃。钝的一面困住了方晨翩跹起舞的人生,她被困在家庭的几平米中,被毫无共同语言的丈夫、背道而驰的价值观念、无尽的家务琐事、生育的遗留创伤锁住手脚,再也无法起舞。
锐利的一面,老实人无力反驳妻子决绝离去的信念。方晨拿着这把利刃果决斩断锁链,飞出了那段困住她的时间。
中途经历了多少艰辛,不是三言两语能够描述。起初两年四处打工攒钱,洗完盘子就在饭馆后门的巷子里练基本功,一到夏季旁边的垃圾桶臭气熏天。
直到那年她进入临杭某舞团,遇见了沈长恒。他欣赏她的舞姿,支持她的艺术。最重要的是,有能力支持她的事业和生活。
她太想抓住这样的人这样的生活,所以隐瞒了婚史。老家那么偏远,这里不会有人知道自己曾经结过婚生过女儿。好在沈长恒也有过一段婚姻,还有一个五岁的孩子,这让方晨心里安慰不少。
她将沈林舟当亲生孩子疼爱,不知是对一岁时就被自己扔下的女儿的移情,还是对隐瞒那段过往的补偿。事到如今,她已经不好意思说自己真的很喜欢沈林舟,曾今是真心把他当亲生孩子养育。
当年沈长恒说做生意一波三折,弄了个婚前协议要她签字。她得不到沈家的一分钱资产,同样也不需承担负债的风险。他给她信用卡,让她随意消费,虽然财产做了分割,但给夫人花钱天经地义。
这些年一直是沈长恒供养她,那些钱连婚后共同财产都不算。如果分开,沈长恒甚至有权利要求她返还。
所以当发现沈长恒频繁和各种女人出双入对后,她慌了。找回安珂,算是剑走偏锋。
安珂继承了她的美丽,学习成绩也格外出色。可惜她的爸爸还是个无能的角色,提供不了优秀的学习生活条件。
因而在方晨找到他,表示愿意为女儿提供更优质的教育和资源时,那个男人动心了。毕竟家里的小女儿也小学毕业,过不了几年就要上高中,又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可他们没想到,安珂不愿意。在拒绝屡次被一句“我是为你的未来着想”驳回后,安珂选择了一条更为果决的道路,就像当年母亲离家的果决,没给包括自己在内的任何人退路。
方晨或许发自内心认为这是一件好事,是一件对自己和女儿都好的事。她看着沈林舟长大,对他的为人品行再熟悉不过,她坚信自己为女儿选的人不知比当年父母逼自己嫁的好多少倍。
“这件事后不到一个月,我就动身去了法国。临走时我爸送我,你猜他对我说了什么?”两人鼻尖快要相触,沈林舟一抬眼,就在许溪竹的瞳孔里看见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