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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碎瓷生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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裙子浸水后沉重地箍在身上,许溪竹在雨中奔逃,大腿内侧的伤口在跑动中摩擦,痛感刺激着她的神经、她的感官。

为了显得真实可信,她在找纸笔时翻出修眉刀,在桌子下划伤大腿,让血液浸透裙子。

小城在雨雾中逐渐朦胧,她的双眼却越来越亮,闪着激动暴烈的光茫。有些改变的决定要经过长久的纠结,但真的下定决心往往只在一瞬间。

原来违背过去二十多年的规训会获得如此纯粹的快感,放下对压迫性道德约束的执着后灵魂可以如此自由欢脱。她不想再做可被人随意弯折的竹条,她要做势不可当的篾刀。

什么困住她,她就劈开什么冲出去。

他们说女孩子都怕坏名声,可那些强加的“好名声”就真的好吗?又是对谁好呢?

突如其来的暴雨清空熙熙攘攘的街道,许溪竹在人们躲进建筑避雨时走上空旷的街道。竹编食盒被她取出端在手里,里面红色糖纸血一般扎眼。

她奔向路口的垃圾箱,毫不犹豫地将竹盒倒扣过来。这些“喜庆”的东西,不该出现在她亲手编织的竹编里。

可她的竹编该去哪里?

许溪竹茫然四顾,穿城而过的河流在雨中吸纳更多力量奔流向前。她下到河堤,将竹编食盒平稳放上水面。

食盒像一只小船,随着水流起伏向前,与她越来越远。

许溪竹下意识追赶几步,可水流太快,食盒在漩涡处绕了两圈,短暂地为她驻足等待几秒,就又义无反顾地向前。

她也要向前。

小城人们之间太熟悉,她如果现在去车站,很容易被人转头告诉家里人。所以,她需要一只逃离这里的小船。

陈阿婆家竹坊里,沈林舟正站在通向小院的门口,举着新完成的花瓶端详。

他听了许溪竹的话,将花瓶制作成竹节造型。采用双层浸釉法,先上一层青白底釉,再局部泼洒灰蓝釉,完成后整体釉色就像竹节上凝结着一层晨露。

竹节花瓶无论形态还是釉色都十分理想,但沈林舟就是觉得哪里不对。

闪电撕开云层,让雷雨有了出口。沈林舟直起酸困的颈椎,顺手将花瓶放在门边的五斗柜上。

今年的雷雨怎么这么多?

可能是受天气影响,他的情绪也跟着陷入低气压。

陈阿婆的脚步声从楼上传来,“哎呦下雨了,我外面还晒着东西呢!”

沈林舟快步走到楼提前对上面喊道:“阿婆,你不用下来了,外面的东西我来收!”

他将临街大门外晾晒杨桃干和槐花的竹匾搬进室内,插空放在木架和方桌上。最后又用竹竿,将门口挂着的两个竹编灯笼往屋檐内侧拨了拨,防止被雨水打湿。

轰隆——

又是一声惊雷,就像在头顶炸开。四周如同陷入几秒真空,声音失去了传播介质。

因此,他也就没听到那声碎瓷的痛吟。

于是他转身时,就见五斗柜上空空荡荡,竹节花瓶四分五裂地躺在地上。一个浑身滴水的“水鬼”不知从哪里冒出来,连衣裙像陶泥一样黏在身上,看不出原来的颜色,长发滴着水粘在脸侧,挡住了她的面容。女孩正侧身对着自己,蹲下准备去捡地上的碎片。

“别捡!当心划伤!”

沈林舟抽出架子上的干毛巾,垫在女孩手腕下将对方扶起,避免直接去抓女孩的手臂而让人感到冒犯。

他正想去找扫帚,却在看清女孩的脸时猛然怔住。

“许溪竹?!你怎么淋成这样?发生什么事了?”

许溪竹沉默不语,只是盯着地上的碎片颤抖,不知是冷的还是其他原因。

沈林舟顺着她的视线看去,烧制完美的作品成了一堆碎渣,他竟出乎意料地平静。

他忽然意识到了那股郁结的不对劲从何而来——竹节花瓶产生的时机不对,去处也不对。这件由许溪竹促生的作品又被她打碎,沈林舟认为这才合理,而不是把它送给另一个人那里去,这是天意!

许溪竹不说话,他也不敢出声,总觉得许溪竹现在不比一件瓷器结实,稍微大一点的声音都可能惊碎她。

沈林舟连呼吸都放轻,找来一条干爽的浴巾包住她,轻轻按压吸去头发上的雨水。

“先去换身干衣服,好吗?这样会生病的。”

他的语气近乎诱哄,许溪竹却答非所问,轻飘飘冒出一句让他摸不着头脑的话:“很贵吧?”

沈林舟一愣,还没反应过来,就见许溪竹倏然抬头,眼中闪着冰封火焰般的光茫,刺得沈林舟忘记自己要说什么,刺得沈林舟神经末梢爬上钝痛的麻痒。

许溪竹笑了,笑得诡异而绝望,她双手抓住沈林舟的前襟,“这么贵重的东西被我弄坏了我赔不起……请你报警,把我抓起来吧!”

沈林舟多年来第一次感到手足无措,比起110许溪竹现在似乎更需要打120。她整个人难以抑制地颤抖,眼中血丝密布,左眼已经出现一块淤血。她甚至连鞋都没穿,双脚沾染的污泥下透出擦伤的血红。更让他恐慌的是,他看到了许溪竹裙子上的血渍。

他无法想象许溪竹遭遇了什么。

“你怎么了?是……是不是受伤了?裙子上为什么会有血?”他咬到了舌头,不敢去想为什么那个位置会有血,为什么许溪竹要让他打110。

但当许溪竹眼里的冰被火融化,变成水流淌出来时,他不由自主伸手去接那滴水。他似乎被许溪竹传染,虚虚捧着她的脸接眼泪的手也颤抖起来。

“好了没事了,深呼吸,冷静下来。想哭就哭个痛快,然后告诉我发生什么了,好吗?”沈林舟对许溪竹的状态有些担忧,她的眼泪不是一颗颗落下,而是像涓涓细流不断流淌,但除了艰涩的呼吸和牙关打颤的声响,她又不发出其他任何声音。

沈林舟太温柔了,可许溪竹现在不想要这样的温柔。

她想要破坏,想要痛苦。

她直接扑上去抓住沈林舟的衣领,把半蹲的他撞得仰倒在地,而自己就趴在他身上。

许溪竹神经质地重复:“抓走我吧……离开这里、我要离开这里……”

剧烈的动作蹭到了大腿的伤口,许溪竹获得短暂的清醒。疼痛让她有了存在感,于是她将一条腿移向旁边的碎片。

她刚一动作,沈林舟就有所察觉,看着近在咫尺的碎瓷,他手脚并用,像蚌壳一样将许溪竹夹住。长手长腿的优势在这是尽显,许溪竹被他牢牢固定,努力挣扎却始终无法动弹。

“别乱动!”沈林舟被怀里扭动挣扎的人蹭的一个头两个大,“许溪竹,你想怎么发疯都可以,但不能伤害自己。你打碎了我的花瓶,报警有什么用?能补偿我为这件作品花费的心力吗?能让碎掉的花瓶完好如新吗?”

许溪竹奇异地平静下来。

他轻抚着许溪竹的头发闭眼叹息,心中涌上无力。她为什么一定要用这样刺伤性的话语才能平静,自己又该怎么做才算对得起本心。

“何必劳烦警察,打碎了我的作品,就赔我一个合伙人!这样的赔偿你如果接受,我现在就上楼收拾东西,十分钟内就能走。如果不接受……你换身干净衣物,我们现在就走,我送你去市里高铁站,你想去哪都可以。怎么样?愿不愿意?”

话问出口的一刻,沈林舟是忐忑的。即使他们有愉快的相处、艺术上的默契,但他不能确定敏感多疑、充满不安全感的她是否真的相信自己。

此刻许溪竹是混沌的,她的大脑里似乎有一个玻璃球滚动膨胀,扭曲着她的视觉听觉,压迫着她的感受和思考。看着沈林舟红润的嘴唇一张一合,她只有一个想法——想那张嘴更红一些,想看他流血。

沈林舟的喋喋不休在一声痛哼里中断,许溪竹残存的理智让她偏移了方向,一口咬在了他的脸侧。

“好。快一点,越快越好……”

沈林舟心中大石落地,抱着她从地上坐起。

木制楼梯传来“咯吱”的脚步声,“小沈啊,怎么了?我听见什么东西打碎了。”

两人瞬间清醒,许溪竹从沈林舟怀里弹出站起,沈林舟急忙扶住她的手臂。

陈阿婆一下来,看见的就是许溪竹一身狼狈,眼里瞬间满是担忧焦虑。然而余光瞥见沈林舟嘴边渗血的咬痕,眼里的关切立即褪去,换上一副严肃冷淡的表情。

“阿竹,你跟阿婆上来。小沈啊,你去收拾东西。”

不过十分钟,两人再在楼下见面时,都已经换了一副模样。

许溪竹的长发已经吹干,随意披散着,身上穿着陈阿婆年轻时的裙子,腰身有些宽大,就拿绑窗帘的绳子系在腰间,绳头的流苏随着下楼的脚步左右摇摆。

沈林舟换好了外套,双肩包背在身后,打碎的瓷片也已经打扫干净。

不知陈阿婆对许溪竹说了什么,她也没有再下来。两人对视一眼,沉默着出门上车。

沈林舟让许溪竹坐在后排,可以半躺着休息一会儿,将自己的大衣给她盖上。

后排还有一个包装严密的箱子,“这是什么?”许溪竹问。

“是‘困兽’。”沈林舟发动了车子。

她闻言一怔,而后一手环住箱子,将头轻轻靠了上去。

沈林舟从后视镜看到她的动作,拿出一小袋糖递给她,“你是不是有点低血糖了?很没精神的样子。”

纯属没话找话,但他迫切地需要确定许溪竹收到了什么伤害、怎样解决,他想让她吐露真话,他想让她发泄出来。

许溪竹接过糖包,居然是可乐味的跳跳糖,对沈林舟包里会出现这种东西小小的诧异了一把。她仰起头整包倒进嘴里,糖粒跳动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像是她脑子里那个玻璃球惊裂的声音。

“需要帮你报警吗?”沈林舟的声音紧绷到有些颤抖。

她脑子里的玻璃球碎裂了,但仍没反应过来沈林舟是什么意思,“帮我报什么?”

沈林舟不会把她情绪濒临临界点时说的疯话当真了吧……

“你今天是遇到什么麻烦了吗?身上还有伤。”

许溪竹在他晦涩的眼神里似乎明白了什么,“哦,你说血呀……那是我割破大腿伪装经血弄上的。”

没想到是这个走向,沈林舟张嘴半晌不知道该如何接话,又默默闭上。许溪竹似乎已经说完所有愿意透露的内容,她窝在手中的手机屏幕一直亮着,不知道是否在等待什么消息。

“我们去哪啊?”她望着窗外雨雾迷蒙的连山,声音低得像是在问自己。

“去市区高铁站,这辆车不少人见我开过,到市里我们换乘高铁。”

许溪竹捏着手机的手指稍微放松,页面上是地图和他们的实时位置。很久后沈林舟从她口中得知这件事,多少有些哭笑不得。

车子离禾阳越来越远,许溪竹在初夏的第一场暴雨里,终于逃出她24岁这年过于漫长的冬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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