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聚餐?
周六下午许溪竹走出学生家时,满脑子只有这一个问题。
平时一次补课三小时,但今天只上了两小时课。
上课之前,学生小满的爸妈先拉自己去书房聊了一会儿。小满今年初二,成绩属于县里最好的初中里普班的中位数。
父母着急上火,这成绩上不了市里的重点高中,要是留在县里读那基本未来大学水平就定型了。
四处求人各种报班,从集体班到一对一。专业机构老师也尝试过,懂应试的高校大学生也请过,许溪竹已经是换的第六个辅导老师。
补课两个多月,小满的成绩从普班中位数上升至重点班末位数。虽然进步还是不够,但小满父母对能迈入重点班的阶段性成果十分满意,连带着看许溪竹也亲切几分,她成了给小满补习时间最长的家教。
平时小满父母生怕浪费一分钟的补习时间,上课期间不能喝水、不能去洗手间,不能中途才去翻找资料笔记本,一切准备都要在课前做好。
然而今天,两人却一反常态,主动要求课时缩减一小时,但补课费照常。
“这孩子……我们以为他进了重点班,身边都是优秀的同学会开心,会更有动力。可没想到他整天脑子更加不清醒,我们有天发现小满现在作业一遇到困难就用头撞桌子或者掐自己。之前看到他胳膊大腿上青青紫紫,以为他在学校被人欺负了,差点跑去学校找老师……”小满爸爸扶着额头叹气。
“还好他及时说了是自己弄的,我们也真不知道到这孩子心理承受能力那么差,早知道也不强求他进什么重点班,就怕他现在这样成绩没上去精神先出毛病了。”
你们不知道的,真的是孩子心理承受能力吗?许溪竹腹诽。
好的一点是,小满爸妈愿意妥协。他们希望今天只上两个小时课,难度和强度降低一些。提前结束后他们打算带小满去吃顿好吃的,在城里四处转转放松心情。
许溪竹课前告诉了小满今天课时减少,不讲解新知识,主要解决小满提出的问题。
令她意外的是,小满中途问了她一个与课本知识无关的问题——
“许老师,他们说现在不开心以后就会开心,是真的吗?”
这个逻辑链是怎么建立起来的,许溪竹也不理解,否极泰来吗?有点太过玄学。
“是什么让小满不开心呢?”
小满低头不语,扣着铅笔笔尖。
“是学习吗?”许溪竹轻声问。
小满点头,咬着嘴巴思考一会儿,又摇头。
“学习真的有用吗?他们不是说好多名校毕业的人都找不到工作吗?”小满声音比蚊子叫声大不了多少,她听得有些费力。
许溪竹有些脸热,毕竟她自己就是名校毕业后没工作的一个。
“小满,有用和有工作不能完全划等号。于你而言,学习或许不是完全开心的事,但学习是能帮助你看清自己为什么不开心的。你看,从前你不会做物理力学的题目,觉得痛苦不开心,学会了是不是很有成就感?但你仍有不开心,那有没有可能让你不开心的是其他东西,学习只是它的表现载体?”
许溪竹从包里翻出一只竹编蜻蜓,“送给你,希望我们小满早日从不开心里飞出去。”
出了小满家,时间不过下午四点,许溪竹决定去竹编合作社一趟,等快到约定时间再去餐厅。
意外失火后,合作社换了新地址,相应的保险、赔偿工作也都已经完成。合作社的工友们每天轮流给小冬母子送饭,一切又回归井井有条的状态。
阿婆们见了她都说溪竹今天真好看,年纪轻轻的小姑娘就该这么打扮,何必把自己包裹得老气横秋,像个蚕茧。
许溪竹笑着应答,去帮忙清点了库存,发现那天沈林舟制作简易担架的拖车绳还仍在库房里,就整理好装进包里,打算明天带去还给他。
到了约定的餐馆,走廊里挂着气球彩带,似乎有人在这里办婚宴。
许溪竹上三楼推开306包厢,房门刚打开小半,许溪竹的动作猛然顿住。
包厢里坐着一个二十多岁的陌生男人,正低头玩着手机,听到开门声抬头正对上许溪竹不解的神情。
“不好意思走错了。”
许溪竹下意识想关门离开,给母亲打电话问问是不是报错包厢号了,却听到门内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溪竹来了?”母亲从里面拉开门,拉住她的胳膊,“站门口干嘛?快进来呀。”
这时她才发现,不仅母亲在,舅妈也在。
“不是家宴吗?我以为我走错包间了。”许溪竹语调生硬而冷淡。
“可不就是家宴吗?溪竹来,这是你李威哥,今年刚从英国硕士毕业回来。”舅妈指向坐着的男人,对方放下手机起身点头示意。
许溪竹忽然明白,这哪里是家宴,恐怕是场“鸿门宴”吧……
她神色复杂地看向母亲,说不上愤怒、说不上埋怨,出乎她对母亲行事作风的认知,却又不那么意外。只是相亲宴为什么不告诉自己呢?是明知道自己会反对吗?
母亲拽着她的胳膊向前,她钉在原地不动,沉默对抗着。
身后突然覆上的一只大手,许溪竹惊得向前蹿出两步,算是进了包间。她像个受惊的刺猬般回头,只见一个啤酒肚先挺进门来。
“这是你李局长李叔叔,李威的爸爸,溪竹快叫人啊!怎么那么没礼貌。”
舅妈热情介绍,招呼李局落座,仿佛她才是这场宴席的发起人。许溪竹僵硬地坐着,一手伸进包里划开了手机。
“哎呦这就是溪竹啊,我在走廊看见背影就知道是个大美女。坐、坐!大家都坐!实在不好意思我今天饭局多,楼上一个百日宴,楼下礼堂还有一对在办婚礼,都得去坐坐。”男人嗓音又粗又高,震得许溪竹耳膜“嗵嗵”作响。
舅妈和母亲附和着“都是喜事”,看向许溪竹的目光仿佛已经把她带入那“喜事”的主人公里。李威的目光一直落在许溪竹身上,让她感觉像被蛛丝缠上。
她的目光落在桌上一个竹编九宫格食盒上,如果没看错这是自己做好拿回家的那个,现在装满花生桂圆红枣之类放在桌上。
耳鸣越加强烈,眼前的画面也有些模糊、时大时小,如同有一个落灰的放大镜在眼前往返移动。
三个大人的谈笑她听得断断续续,但在听到“彩礼二十万”、“那就定下来“、“三年抱俩”之类的对话时,陡然从混沌的自我世界里惊醒。
她的指甲划破座椅上包裹的绒布,难以置信地看向母亲,说出的话却让人摸不着头脑。
“妈,你不是说我穿裙子一股风尘味吗?有外人在怎么不说一声,我换运动装来啊。这是要让我风尘给外人看吗?”说完便头也不回地冲出包厢。
母亲叫着她的名字追出来,许溪竹脚步一顿。她看见不远处站着的几个人听到动静后转头看自己一眼,见有人追出来,又转过头向楼梯口略微移动了些。
“你怎么回事?那是你一个姑娘家家该说的话吗?李局和你舅妈认识很久了,你这样会让你舅妈难堪的。”
“姑娘该怎么说话?能做不能说吗?她难不难堪和我有什么关系?我让她给我找人结婚了?我就说怎么又是护手霜又是新裙子,打扮好了今天好摆上桌议价是吧?”
许溪竹一通输出过于密集,让母亲一口气憋在喉咙里,半天说不出话。抬起的手在空中停顿片刻,又疲惫放下。
“李家条件很好,李威人家已经稳定下来了,又是知根知底的本地人,有什么不好?你年轻不知道什么人适合自己、适合过日子这都正常,我们大人的话你要听啊!”
“你就知道?你知道什么人适合过日子,还成天不是冷战就是吵架,一家人都不愿意同时待在一间屋子里,你现在说这些可不可笑啊?人家有钱有势那么好的条件看得上我?我性格长相学习没一个看得过去人家看上我什么啊?”
什么孝顺、听话、懂事,都去他大爷的!曾经说她许溪竹的话现在原路奉还,她倒想看看母亲对于自己过去说的话怎么应答。
“你到底发什么疯!要不是我们大人这么多年的关系,你能遇上这么好的事情吗?你说你现在连点正经事都没有,业没立起来,有这么好的机会不得把家先成了吗?你快三十了!不结婚没工作你怎么活啊?你成天和那外来的男人混在一起,名声坏了你怎么活……”
怎么活怎么活……怎么就那么不能活了呢?
许溪竹耳鸣得厉害,对于母亲在耳边的怒骂听得断断续续。一股不好的预感升上心头,她必须冷静,她不能倒下。
然而耳鸣退去,听到的那句话更让她如坠冰窟——
“你从小性格就有缺陷,没想到现在已经发展成病了。结婚成家后心思放在家庭,注意力分散了说不定也就好了。你平时死气沉沉就是没事想太多了……”
结婚成家、每天困在家庭琐事和纠纷里,成了母亲口中治疗精神疾病的方法。这是……什么“神医”啊?!
她设想了一万种母亲知道自己的病后的反应,唯独没想到这一种。
她的认知还是太浅薄了。
但有一句话说对了,她想的太多。
不该想那么多的。
内耗的人容易把自己送走,发癫的人才能享受世界!
许溪竹用冰块般的手盖上滚烫的眼眶,努力平复着呼吸。
她突然爆发出痴痴的低笑。
眼睛被手遮住,只露出咧开的红唇和洁白的牙齿,竟然有些许惊悚感。
“他们家真那么有钱吗?”许溪竹放下手,眼中已恢复平时的漠然。
母亲微怔,“条件很好,反正不会让你吃亏就是了。”
不吃亏?那我可真是谢谢你们了。许溪竹心中冷笑。
“那就好好聊聊吧,重新聊。我不能只值那位大少爷半年的生活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