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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原谅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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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慢慢沿着西山的斜线滑下去,傍晚的山林有种色调混淆的冷感,风吹过干巴巴的树杈,两个人深一脚浅一脚踩着雪往回走。

松子开始抱怨,“下次再也不陪你捞鱼了,冬天天黑得很快的。”

汪秋鸿安慰这个胆小的大人:“可是我们也捞到鱼了呀,不会多危险的,冬日里熊都在睡觉呢。”

“除了熊还有别的呢,”松子唠唠叨叨,“这边离大本营那么远,都是林子,你能保证没有别的坏蛋摸进来吗……呃。”

“啊?”

松子停下了脚步,后背有点发毛:“你听没听见什么声音?”

“你别自己吓自己啦,哪有声音。”

松子回头望,他对自己的听觉十分自信:“真有……”

小汪叹口气,把鱼尾巴往脚边一插,并起手掌遮在额前,在树林层复一层的阴影里往远处望,哪有什么动静嘛,和尚就是爱大惊小怪,然后她视线里均匀的灰白色突然一晃,几道明晃晃的刀光扎进眼里,一下又黯下去了。

两个人的腿一下子软。

“那,那个,那个人……”小汪结结巴巴。

“被大当家赶出去的那个?”

汪秋鸿用力点头,小脸煞白:“他是来报仇的……这个叛徒,肯定把寨子卖了,才能绕过守卫进来,不知道后边还有多少人……得,得快点回去报信才行。”

松子也怕,往后退了两步,“那愣什么,跑啊。”

“咱俩跑不过他们的,”汪秋鸿把他一拽,“土匪可都是在山里跑惯了的,俩脚蹬得跟马蹄一样,不行,不行,我们会被逮住的!”

“那也不能站这等死吧,”松子一把拔起冻鱼,揣在怀里抬腿就走,“走,快快快。”

他们这边一动,后边的人也遥遥地发现了俩人,一阵喧哗声后,松子看到那些人影压得更近了,两个人都头皮发麻,就在这时候,汪秋鸿把他一拽,在风里问,“你记得我们来时候的那条小路吗?”

“记得。”

“那条路边上都是陷阱,有绊绳,有尖竹陷洞,有碰了就会弹出箭的装置,还有……”

还有!?松子怒了,“你带我走了那么久,竟然一个都没告诉我!”

“我怕你紧张,误触了嘛……”小汪有点心虚。

松子一阵头昏:“现在说点有用的!”

汪秋鸿指向右边山坳,“那里有个小山洞,我之前贪玩走过,里边有条小缝,可以钻过去,就是特别特别小,得趴着过,我那时候是追狗才往那跑的。”

松子当机立断:“那就往那走。”

“不行……”

松子脚步变缓,有一些猜测在这两句话之间萌生,可还是有点不确定,“你想什么呢,快说话呀,再咕叽咕叽就要被逮了,你往他脑门摔过石头,我往他脑门砸过大碗,你可想想后果吧。”

汪秋鸿是有个法子,但她有点愧疚,甚至觉得这个提议有点卑鄙,咕叽了一会还是说了出口:“我能爬过去,你就不知道了,想来是够呛。那,如果能从那里过去,我就能更快地回去给爹爹和守卫报信。”

“……”松子张了张嘴,没说话。

两个人,兵分两路。

一个沿着来时的小路往回跑,后边跟着一票穷凶极恶来报仇的土匪,你只能寄希望于那些有限的陷阱能弄死几个追兵。

另一个钻狗洞,抄近道往回报信,再回来来接应第一个人。

他想明白了。

“不不,不行不行,你当我扯屁,”汪秋鸿骂了自己一句,她可是土匪的孩子啊,怎么能在这时候抛下同伴,自己去选一条更安全的路苟且偷生呢,这也太不够意思了!她坚决地说,“我们一起走原路,那里的陷阱是几天一换的,坏蛋肯定不清楚,只要能甩掉几个人,我们跑到第一道守卫口就安全了。”

“快跑吧!”

她拽松子的袖管,可脚下刚刚探出去,就猛不丁地受到一股外力,整个人被推着往边上踉跄了两步。

“你走。”

她看到松子把冻鱼紧紧捆在腰间,脸上挂满慌张,“我,我们一块走那条路吧!”

松子回过头来,天就要黑了,夕阳仓促退场,仅剩的光线映在松子脸上。

他嘟囔了句:“我可不要爬狗洞。”

那一瞬间,小汪可能是眼睛花了,她觉得和尚的脑袋像菩萨一样在一圈圈发光,她抹抹泪,拨开树丛往前奔跑。

你等我啊。

等我。

…………

松子其实是个挺矛盾的人,或者说软弱。

比如跟汪大发不对付的时候,背地里管人家叫汪汪叫,吃了亏却不敢吭声,在粮仓里跟同伴闹矛盾了也只敢偷偷跟老王大爷告状。

可是他在某些时刻又可以很坚强。比如在粮仓门口义正严辞拒绝贿赂的时候,比如看到坏东西意图欺辱小孩的时候。

他的坚强更多时候是混杂了冲动的本能。

比如这次,脑子一热,就把自己放在了危险的天平另一端。

天完全黑下来了,凛冽的风从耳朵边呼啸而过,寒气凝冻起来,一呼吸就像吸进满肺的冰碴子,松子脚下狂奔,跑到自己的呼吸声越来越重。

然后他“啪嗒”一下,摔在了雪地上。

真他大爷的疼啊。

他迅速爬起来,往后看了一眼,星光淡,纯白的雪地能反出一点点微弱的光,松子看到后边跟着的人已经很近了,近到一发准头好点的箭都能把他脑袋串起来。

他不敢停。

再次沿着来时的路跑起来。

幸好他记性不错,在这种覆满积雪的树林里都能准确地找到来时的路径,他回想了一下奔跑时听到的惨叫,应该有三四人掉进陷阱了。

像这种搞偷袭的土匪,人数不会太多,否则容易引起外层守卫的注意,而应该是一拨一拨的,这一拨估摸着就是背叛者带着几个先行兵探路呢。

松子看着匐踞在夜色里的大本营的方向,这数里距离看起来真远啊。

好累。

没有“进食”的身体就像没有浇水的花,光晒太阳只会把他晒蔫,晒干,而无法真正地充盈饱满,他能感觉到身体在一点点干涸,如果是从前,他一定能跑得比现在快的,也不会喘得这样厉害。

都怪景历。

失职的食物。

把他气到生病,气到发热,水淌出了好多,他坚信这是藏育腔里为数不多的精华,现在攥不住不说,还在往外跑。再这样下去他会干死会饿死的。

都怪景历。

不知道是背后嘀咕别人的报应,还是麻绳专爱挑细处断,松子跑着跑着,耳朵一麻,就听到个清脆的“咔嚓”声,一抬头,半截横斜的树枝已经被雪压断,重重地砸了下来。

老天!

他看到的时候已经来不及减速了,脚下一踩,一绊,整个人受着惯力往边上猛甩,砰地一下就在地上滚了几圈儿,跟着屁股一轻,头皮一麻,骨碌碌地沿着山坡滚了下去。

一路上的碎石头很多,雪全往松子脖子里跑了,他抱住脑袋也能感觉耳朵后的刺痛,不知道滚了多久,直到撞上一棵树才停住。

好痛。

骨头好像滚散了,咯吱咯吱合不起来,该死的冻鱼差点把他大腿戳出个窟窿眼。

他还没吃上鱼,鱼差点先吃上他了。

这都什么事儿啊。

松子四肢摊平地躺在雪地上,缓了大半日,才龇牙咧嘴地站起来,他往上看了一眼,自己滚下来的这道斜坡很陡,而且他的块头算不上大,只是把枯枝压矮了点,在上边应该看不出有人滚下来的痕迹,不过也不能掉以轻心,他拖着崴了的右脚,一瘸一拐地在雪地里艰难挪动。

不一会儿,找到个树洞,他拽了把腿,把自己缩在这个树洞里,扒拉了一堆雪和枯枝,把洞口简单地遮起来。

喘了口气。

松子抽了下鼻子,从斜出的枝杈和雪块间隙看天空,小半盏茶的功夫过去后,他听到坡上有人跑过的声音,他们喊着“哪儿去了”,“操,全是陷阱,”“你小子是不是细作”之类的话,听起来已经在内讧了。

他安安静静地把自己蜷起来。

冻鱼的鳍掉了,硬邦邦地插在他边上。

他和他的冻鱼,像落败的将士与废刀,在这荒凉的雪夜里一起生锈。

冲动是不好的。

伟大常常伴随牺牲。

他只是想做一个混吃混喝等生崽的人,能力很低,品行驳杂,也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大志向,万万不该承担诱敌这种重要的责任。

所以。

松子抬了抬头,听到那些声音越来越远,向大本营而去。

所以,如果他没有把所有敌人带到陷阱里,也不能怪他的吧,他已经尽力了。

坡底下静悄悄的,天地都很荒凉。

松子动了一下脚踝,一动就是钻心痛,他不能拖着这样的腿出去,否则要是遇到个折返回来的坏蛋,他和鱼都得被吃掉。

后来他干脆就保持这个蜷缩的姿势待着。

他觉得自己是在等什么人。

又觉得自己可能会被遗忘。

他经常被遗忘,他娘把他遗忘在了山上,老师父忘了给他取名字,他顶着光头跑到族地附近的寺庙里,方丈忘了给他点戒疤,寺庙里的师兄忘了他干完活也要吃饭的。

他不太讨喜,跟谁的关系好像都很薄弱,消失了也没所谓,因此实在想不出有哪个人会刻意惦记他,挂念着来找他。

小孩儿?不能吧。她应该找到老爹之后就要哭的,然后被安抚,被哄睡着,忘记这里还有一个负责第二条路线的和尚。

松子逐渐睡过去了,时间在半梦半醒之间流逝,直到他听到很轻微的响声。

睁眼。

他握住鱼头,像握住刀把。

如果,如果是那些折返回来的坏蛋,他就……

“哗啦。”

糊在树洞上的雪块掉下去了,月亮从云层里浮了出来,天是深墨蓝的巨幕,松子看到巨幕里出现了一道人影。

他一下子松开了手。

耳膜胀痛,周遭的声音瞬间归于寂静,他只听到很长很沉的一道喘息,鼓槌一样打在他薄薄的耳膜上,视觉和听觉都因为失温而变得模糊的时候,空气里有一种熟悉的味道,羽毛一样,轻轻安抚住了他紧绷的精神。

松子闭了闭眼。

然后被揽住了肩膀。

他没有先被捞出去,而是感觉到狭窄的树洞里又挤进来一个人,那个人好像连这点时间都等不及了,而且因为跑得很急很久的关系,呼吸冒白气,心跳特别快,浑身热得像团的火,甚至有一道跳动的幅度隔着衣裳都能打到自己胸口。

莫名其妙的,松子竟然觉得胸口有一点点疼,也有一点点酸。

哎呀。

真是的……

好像是个拥抱。

景历抱得很用力,他管不上和尚会不会闷死,闷死也行吧,省得他妈的成日里把他气半死,省得说什么“我也很不喜欢你的”这样的话,再去不自量力地做一些危险的事情。

和尚。

操。

蠢和尚。

他抽开身位,拇指卡在和尚下巴,其余四指罩住侧颈,把和尚的脑袋抬起来,顿了一下。

四目相对。

景历说:“上次你态度不好。”

中间好像有很多疾言厉色的东西要蹦出来,可是他没说,他轻轻地讲,“那些事情就算了,日后要记得反省,不要老是对着我撒脾气。”

和尚的模样太可怜了,可怜到甚至有点可恶地戳着景历的良心,景历发现自己宁可看到和尚张牙舞爪地耍花招,也不想看到他这样苍白的孤独的,好像一个人也可以好好等死的鬼样子。

于是景历一退再退,“不反省也可以,但是不能再说很不喜欢你这样的屁话,这是一道线。”

他抱住和尚,心脏还没归位,砰砰地砸个不停。

这大概是土匪能说出的最好听的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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