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起来了?”
王富贵点头:“是啊!打得可凶,孙大香邓二蛋刘小陆都跑上去看热闹了,可惜那烧鸡,是墙里的好东西,老字号的呢……”
景历一圈圈掀掉胸口的纱布,这伤还是上回截火铳受的,回来动得多,因此伤口有点发红,他抄起金创药往伤口倒,面不改色地打断:“我是说那和尚。”
王富贵给递了新纱布,“松子啊。确实是松子先动的耙,不过汪大发的拳脚也厉害。”
景历静了静,缠上两圈,才说,“打赢了吗?”
王富贵以为他说的汪大发,“老爹不让在粮仓外边械斗,叫人给拉开了,不过小师父手脚挺快,汪大发挨了几耙子,这会儿不服气,听说琢磨着给小师父穿小鞋呢。”
不知天高地厚的蠢和尚。
让他偷了两耙子,得意死了吧。
景历冷笑了一下。
王富贵被这笑吓不轻,抖了抖腮帮子,端着盆出去了,到门边又听到大当家说了句,“守卫撤了。”
…………
守卫撤了,意味着上山的路畅通无阻。
这道理人精王富贵知道,他原本想着撤掉守卫之后,松子就该上山来了吧,但是没有,他听说松子半夜做梦,说的梦话都是想要找汪大发一雪前耻。
天呢,松子现在住的可是大通铺,这梦话天不亮就传出去了。
汪大发报复的速度比松子醒神的速度还要快,在松子漱口时,陶碗里就莫名其妙出现了一把沙子,紧跟着馒头里塞了纸团,出门时被斜边飞来的水袋砸了脑袋,坐的椅子有米糊,算盘珠子被粘成糖葫芦串,起夜回房后连被褥都不见了。
大冷夜里,松子呆站在门口,在屋里四五人的注视下,闷不作声地转身出去了。
王富贵激动地把这些事情报给景历听的时候,景历没有担忧,也没有恼怒对方不识抬举的反应,他也挺悠哉,把玩着火铳,只说了一句,“让他折腾。”
像景历这样的人,这样的土匪,永远会选择用简单粗暴的方式迅速解决问题,比如买粮食不顺利就用抢的,误打误撞摸到火铳就要截走,在这几年里,他陆续释放过善意的山寨不愿意归顺,他无法解决事情,就要解决人,就要不讲道理地用武力镇服他们。
所以,景历挺意外,比起向人求助,比起恃宠而骄,这个人好像更喜欢独自面对问题,就真的像个刚刚入世的人,对人情世故生疏,对不公义愤填膺,有天然的利己,却没有对对方狠下死手的心,所以导致了这样一个不上不下的尴尬局面。
是同过床的关系,只要稍稍开个口,就理所当然可以获得庇护,在土匪窝这样的地方,一把遮天蔽日的保护伞应该比单打独斗还重要吧。
但这个蠢货竟然迟迟不来找他,拳头小小的,力气小小的,总是想要自暴自弃,然后幻想弄死所有人。
这人不是和尚吗?不知道要慈悲为怀,不要总是想把他气死吗?
说一千道一万,同过床的关系,再去和一群臭男人睡那种大通铺,这像话吗?
像话吗!
蠢和尚。
松子打了个喷嚏,昨日在粮仓席子上将就了一晚,他有点受凉,随便扯了两团草纸塞鼻孔里,他草草咬着窝头,皱了皱眉,低头,吐掉里面的苦菜根,一怒,瞪起眼睛朝周围转了两圈,在揶揄冷漠嘲弄的目光里,离开了饭堂。
不是没有想过报复回去。
但昨天那一耙子是松子仗着自己在粮仓外边,背靠老王,踩着规则的线,才冷不丁爆发出来的一点点怒气。
讲好听了小聪明,讲难听了狗仗人势,爆发过后也就没了。
而汪大发是跟了大当家多年的人,在寨子里经营的关系在冲突事件里就显得特别有用。
好比他跑去饭堂里想要在对方的饭里下一把泥巴,前脚踏进厨房就会被驱赶;他想去对方屋里丢两块马粪,进门就会被砸一兜水袋。
在经历了数次失败之后,胜负欲还没消,松子的肚子先摇白旗了。
不过幸好他想起一件事。
当夜,松子就偷偷摸摸上了山顶,他发现山顶守卫早撤走了,景历的大院子灯火通明,他踩着湿漉漉的雪地,饿着肚子,看着山顶那亮闪闪的仙宫,心里一下子就不平衡了。
松子一视同仁地瞪了那院子两眼,转头进了自己的小屋子,看到自己的木盆脸巾子,并一只小小的包袱,全部整整齐齐地摆在桌上,他想了下,从柜子里扯出一块布,把木盆脸巾子叮叮当当一串东西往里一堆,一扎,扛起,再挎上自己的小包袱。
就这样,偷偷摸摸地进,哐哐啷啷地出。
很幸运,没有遇到任何阻拦。
只是在经过景历院子门口时,松子耳朵动了动,好像听到了什么杯盏摔裂的声音。
…………
有了银子,松子过了几日舒坦日子。
饭堂有坏蛋,他就下山买包子,喜街虽然小,但铺子不少的,他今日吃包子,明日喝羊汤,饱腹后再往戏楼一杵,打着我干不过你,那我就要逍逍遥遥气死你的主意,把掉的肉又养回来了。
气没气着汪大发难说,在喜街变幻莫测的物价下,松子的荷包很快就瘪下去了。
“包子一两银子一个?”松子站在包子摊跟前,难以置信地说,“昨日三文钱一屉,今日包了神仙肉吗?”
包子摊主磨着刀,表示爱吃吃,不买别杵这儿。
松子头顶冒着火走了,他觉得是汪大发的手脚,对方果然奸诈阴险,到了角落处,又恶狠狠地念着对方的名字踩了两脚。
但他没想过,一个做杂活儿的,有点老人脉的土匪,哪来的本事撼动街市物价。
饿着肚子,松子听不起戏,就蹲在戏楼外边听了一会儿墙角,天擦黑才回到粮仓,就在他对着登记在册的米袋天人交战的时候,粮仓门被敲响了,松子扭头一看,景历正站在门口盯着他。
他呆了。
景历也呆了。
景历反应快,眯起眼睛,“你干嘛呢?不是准备偷我粮食吧?”
“没有!”松子脸唰地白了,“没偷!”
“那你手上拿的什么?”景历咄咄逼人,一副抓到你马脚的样子,猛然往前迈了一步,反手关掉粮仓门。
拿的什么?那是一枚圆筒状,两指粗细的“钥匙”,老王管事落草为寇之前,是个锁匠,兼任摘星,对各种大大小小奇奇怪怪的锁情有独钟,因此这粮仓里每架柜格都配有一把锁,松子拿的就是其中一把。
他将钥匙往袖里一塞,“钥匙,”说完这俩字,紧赶着反问景历,“你来做什么?找王哥?”
“ 王哥?叫那么亲热,怎么,他跟你很熟?你知道他什么辈分?”景历讽刺地说,“他能当你爷了。”
“……”
傻样。
景历不吝慷慨指点他:“叫大爷。”
“…………”松子无语,“我听说王……大爷,就比你大几岁,那我管你叫二大爷么。”
“?”景历翘着二郎腿,往松子的躺椅上一靠,他抓的重点很奇怪,“你怎么知道我的岁数,你跟人打听我了?”
“随口听的。”
松子应得太快,导致景历投来意味深长的一眼,松子梗着脖子坚持了一会儿,心虚地撇开。
景历就勾了个笑,放松地把手臂架脑袋后边,挺舒坦,在逐渐沉寂下来的气氛里问他,“听人讲,你跟汪大发起了冲突?”
松子一下子警觉起来了,看他,“我可没有把他怎么样,都是他先惦记歪门邪道,要坏了粮仓的规矩的。”
好吧,这锅甩得够利索的。
这道德高点也踩得够快的。
景历不为所动:“寨子里但凡起了冲突的,生死毋论全部废掉手脚筋丢下山,你知不知道?”
嗯?还有这事儿?
景历继续威胁:“也就是老王拉得快,你们这两下子能圆过去,够不上寻衅滋事,否则你这会儿就扒了皮挂在树上了。”
松子确实挺震惊,“你们是土匪,不打架还算土匪吗?”
“打什么?”景历气笑了,“你当是小孩过家家?满打满算,土匪寨里就起过三次冲突,每次都不少于百人被搅进混乱里,还伤损过半,像你这样的,一刻钟不到就成肉干了。”
松子被唬住了,“可我没,没惹事啊。”
油盐不进的蠢和尚。
景历想,这和尚是不是在庙里混得挺差的,没有人给他撑腰,导致遇到事儿先扛,扛不过了甩锅,甩不脱了再装傻。所以之前他其实猜错了吧,小和尚可能不是习惯单打独斗,是习惯了,是没招儿了。
啧,都这样了,还不缠着他,求着他,哭着闹着要他给撑腰,还在这跟个炸毛的板栗一样干嘛呢?
明明前段时间还日日在山顶守着,那不是在等着他回来吗,传说里的望夫石啊。现在他人都回来了,摆什么架子。
这和尚。也就看起来老实,实际上又懒又馋又谄媚,还时不时地长出一点很冒犯人的稀碎自尊,他可不能让蠢和尚把自己跟他那种见不得光的关系捅出去。
于是景历把腿放下来,坐起,手掌随意搭着大腿,语气有点缓和,“这两日不好过?”
听到这话,松子变得很沮丧,“嗯。”
景历点了两下膝盖,“挨欺负了?”
松子声音更低了:“挨欺负。”
啧,那排扑棱扇的睫毛,那垂下的眼皮子,那突然忧郁起来的气质,这不就对了吗?
景历盯着看了会儿,侧点了下脑袋,“那跟我走吧。”
他走到门口,才发现身边没人,回头一看,和尚呆在原地,竟然没有拔起腿飞奔上来。
“不了。”松子说。
今日点完粮食,他还惦记着在老王大爷那混两口窝头吃。
“……”
“哦,”景历面不改色,改推门为踹,在砰的一下巨响声中,头也不回地出了门,丢下一句,“随便你。”
炸药桶。
松子默默地掏出粮仓钥匙,放回原处。
被这莫名其妙的一打岔,他是不敢再打粮仓的主意了。
就在他准备锁门走的时候,打眼看见王富贵从廊子下走过来,松子举起了手要跟他的便宜哥打招呼,王富贵却好像根本没有看到松子,跟在景历身边谄媚地笑。
“景哥,今日厨房打了只野的,一半红烧,一半炙肉,就着酱黄瓜如何?还有点儿蒸鱼呢,也是今早河上凿洞拉的网,过了一个秋,这鱼都肥啊,酸菜馅儿的包子都有仨……”
一个土匪,吃饭犯得着报菜名儿吗?您哪位啊,御膳房王大公公?
景历没搭理他。
也没搭理身后慢吞吞跟上来的和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