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三两下把妖道收入木鱼,弘楔一刻没停,转身赶回白露镇。
尚未离开群山,木鱼内传出窸窸窣窣声,初时以为是那妖道在挣扎脱困,不以为意。待到沙沙声、撕扯声、水声、呼啸声各色声响不断传出,弘楔终于意识到哪里不对。
他在山道旁停下脚步。
片刻后,一线天的白芒中,出现了弘楔的一双眼睛,吃惊之余带了些许疑惑。
不知何时,木鱼内凭空生出了一片青葱馥郁的林海花田,道人身穿生绢织就的道袍,正半靠在紫藤盘绕成的藤椅上,手执一把雕花木梳,认真梳理着半干的一头长发。
夜芝兰萤光点点,无风摇曳,映着他额间那点丹砂,还有眉眼间一段风华,像极了一幅梦境中的画。
弘楔默默打量着他。
桑木梳在手中打了个转,纯嘉笑眯眯仰望着那对日月般大小的眼睛:“你这木鱼的材质,选得当真不错。”
他又捻起一粒紫红饱满的桑葚,“贫道身上花种草种蚕种样样不缺,要什么都能养出来。小和尚,请神容易送神难,现在你便是求着贫道出去,贫道也不会走了。”
眉心浮现一道清浅的刻痕,弘楔难以置信,“妖道,你竟毁我法器——”
纯嘉轻嗤,学着他的口吻,“秃驴,你竟毁我洞府!”
一时外面又安静了,纯嘉等着看他笑话,弘楔却不再做口舌之争,双目微敛,默念心法,片刻后轻喝一声:“现!”
纯嘉顿时觉得身体被一只利爪攫住,失了控制,撕扯着眼看就要被甩出木鱼。
他心中一动,匆忙中揪到一段树梢,指尖木灵溢出,那些苍翠低矮的桑树顿时发了疯一般地生长,新抽的枝丫一触及纯嘉的身体,立时盘旋着缠绕上来,将纯嘉缠了个结结实实。
纯嘉像是长在了成片的桑树上。
弘楔再次催动心法,想要将那妖道从木鱼中强行拽出,方一加力,就听一连串恐怖的“噼啪”声,像是有什么即将爆裂开来。
他心道不好,忙忙收力,可惜为时已晚,一道细长的裂痕自木鱼鱼嘴向后,一直蜿蜒到了鱼背上。
弘楔又惊又怒,“妖道,你——”
纯嘉学他的样子,“秃驴,你——”
桑木已经不再疯长,纯嘉轻轻巧巧立在树梢,待欣赏够了外头和尚丰富多彩的表情变换,终于笑眯眯开口。
“小和尚,贫道在这山中避世修行,多年不曾与人交手,也不记得有你这么一位仇家。你我可谓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今日这般,所为何事?”
弘楔神色淡漠,“妖道,你莫要——”
“且慢,”纯嘉随手扯了段素绢,慢条斯理地绑好头发,“你这小和尚,年纪轻轻,杀气也太重了些。说起来,洞府无辜被炸,贫道才是那个该生气的吧?”
“无辜?”弘楔冷嗤一声,“你可敢对着严柏风说自己无辜?”
“严柏风?”纯嘉足点树梢,几个起落到了鱼嘴处,倚着鱼嘴边缘停住脚步,“严柏风又是哪个?”
“莫要拖延狡辩了,妖道。念在你我同为方外之人,贫僧或可饶你性命,留你修为。你若执迷不悟,依旧行这邪魔歪道之事,贫僧一定会降妖除魔。”
“啧,口气不小。”木鱼嘴上风大,吹得纯嘉衣衫乱飘,耳边呼啦啦响,“小和尚,先不说那严柏风是哪根葱,咱俩你来我往了这半天,贫道还不知道你是哪家和尚呢。”
“小空相寺,弘楔。”弘楔用词依旧客气,声音里却满是冰霜,“你的名号,请。”
“哈!”纯嘉乐了,原来是小空相寺的秃瓢,还真是一脉相承的古板,师承如此,不怪他不怪他。
想到这里,纯嘉脸上浮起一个笑,风流又饱含宽容,“原来是小空相寺的高僧,不知道现下哪位法师主持寺中事务呀?”
笑容轻浮闪眼,弘楔忍不住想降妖除魔。
但他这会儿已不似先前那般急迫,平心静气之下,知道这妖道想套近乎,但若能成功劝其向善,事情解决起来,或许会更加容易。
想到这里,弘楔掀起眼皮:“正是慧贤法师。”
“哦,”纯嘉若有所思,脸上依旧笑眯眯,“贫道行走红尘之时,曾与贵寺净真法师有过一点交情,不知他与尔等是何关系?现下身体又如何?”
弘楔一时惊讶,面上阴晴不定地打量着他。
纯嘉心里大乐,小空相寺的辈分排行他还是知道一点的,“圆明净慧弘”,当年那易羞易恼的小和尚净真,少不得就是现在这小光头的师祖爷爷辈。当初的小净真脾气火爆,嫉恶如仇,几十年过去,教养出的后辈竟也变得这么平和了——至少懂得面上平和。
真是沧海桑田,让人感慨。
“弘楔,是叫弘楔吧?”纯嘉瞅着木鱼上空放大的一个身影,悠悠开口,“山中无岁月,不想竟已过去这么多年。佛道虽非一家,然贫道虚长你几辈,今日冒犯之罪便不怪罪于你了,炸毁的丹药洞府也用不着你赔了。莫打扰贫道修仙,速速退下吧。”
如此大度和善,纯嘉本以为这和尚定会感激涕零,谁知他竟轻哂一声:“妖道,莫以为知道几个我寺先人的法号便能虚张声势、哄得贫僧离开,让你继续为祸世间、害人性命。现在给你三个数的时间,若三个数之后你依旧不知悔改,纵使法器被毁,贫僧也会叫你修为散尽,身死道消——贫僧保证。”
杀气腾腾的话也能说得如此诚恳。
纯嘉大奇,先不说这光头有没有那个本事,只是,咦——
贫道何时“为祸世间、害人性命”了?
难不成哪个小娘子无意得见贫道真容,为之倾倒,念念不忘,害了相思病?
思来想去,也没什么别的可能了……
他这样想着,嘴上一时不察,也跟着问了出来。外头数数数到二的和尚闻言十分不齿:“不过短短半月,竟将自身罪过忘得一干二净,可见平日里没少做下这等恶事。你若不记得,贫僧便帮你好好回忆一下,”
“半月之前,你可有在白露镇买药?”
纯嘉点头,丹炉里被炸掉的那些就是了。
“认了便好——买药之时,你可有遇见一年轻妇人?”
纯嘉依旧点头——纯嘉道长仙风道骨,让人见之忘俗,每每下山,不知多少凡夫俗妇争相结交。莫说一个年轻妇人,十个他也一样认。
弘楔面色愈冷,“既如此,那你一定也记得,自己用一丸假药骗得那妇人为你慷慨解囊,付了所有药钱?”
纯嘉想起来了。
半月前,纯嘉搜了搜库房,见洞府里的丹药材料不多了,便下山采买。只是许久不曾入世,不曾想,这世间竟起了不小变化。
——最大的变化便是药房老板心更黑了,药材更贵了。
纯嘉道长人美心善,是个表里如一的半仙,虽有一身本事,却不好仗势欺人——那是粗人的做派。
也不好隐了身形捎带出去——那是贼人的做派。
大路朝天,纯嘉干脆幡子一支,做回了将将入道那会儿的老本行。
卜卦看相,降妖驱邪。
生意方开张,一个年轻小娘子便犹犹豫豫地凑了过来。
他尚未开口问其卜什么,便见那小娘子手里绞着帕子,面上含羞带怯,望着自己欲语还休。
纯嘉心中喟叹,世人多浅薄,生就这一张美丽皮囊,哪怕自己是方外人身份,也终究免不了如斯烦恼。
他正想提醒那小娘子勿要把脸贴在自己脸上,便听她小声道,不瞒道长,小妇人心中所忧,乃是外子身体状况……
哦,成了婚的。
颠三倒四,总算把话讲清。原来近半年来,她那夫君行房无力。夜深人静,小妇人每每做好准备,其夫君要么挥手拒绝,要么借口事忙,连酝酿娇·喘的时间都不给。到了这个月,更是连同房都不愿意了,严重影响了夫妻感情。
偏婆婆时不时敲打她肚皮要争气,小妇人委屈无处可诉,又寻医问药无方,忧思许久,今日见了道长,这才豁出脸面来求问。
这等事情嘛,对于纯嘉来说,不过小事一桩。他从百宝囊中拿出一丸药,那药中炼了锁阳等许多药材,莫说房事不能者,便是那和尚用了都要破戒还俗。
小妇人感恩戴德,定要重金酬谢,纯嘉婉拒无方,稍稍透露自己缺几味药,那小妇人便慷慨解囊,将药一并买下,赠予纯嘉。
此事做得圆满,两下皆大欢喜,当即回家的回家,归洞的归洞。
如今这和尚前来兴师问罪,难不成那药竟不起作用?不至于呀……
而且这和尚也太夸张,即便没用,再给他一丸便是,自己哪里就“为祸世间、害人性命”了?
“不装了?”弘楔目光凛冽,“那严柏风吃下去的究竟是个什么,你心里清楚——”
严柏风是哪根葱,纯嘉这会儿明白了。要说吃下去的是什么,天下一等一的壮阳药呀,虽说不大好放在明面上说,可那严柏风又不是和尚,且这是人家小夫妻关起门来用的,做什么要像和尚那般假正经?
假正经的和尚冷觑着纯嘉:“——严柏风肚子里养的是个什么,你该心知肚明!”
纯嘉微微睁大了眼睛,多年没用过,自己的那味药药效都这么强了?
不仅能壮阳,还能让男人怀孕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