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穿堂而过,亭亭玉立的粉色荷花摇曳风中,一滴泥水自深绿色的荷叶上滑落,坠进水里,在静谧的祖寝中发出一声清脆的“叮咚”。
光线似乎有些奇怪,又或许是穹顶上十五月光的影响,张嘉鸣的眼睛像极了血珀,在背光中呈现出美丽深邃的红色,连项上细腻油润的和田玉佩都笼罩着一层淡淡的光芒。
他笑着问:“你是不是很害怕?”
魏常盈盯着他,默不作声。
怕吗?前几晚也有人这样问过她,但是他还说,不想死,就得先不怕死。
眼前的张嘉鸣,无论是外貌还是神态,甚至是各种不经意间所做出的小动作,分明无异于往常,她相信自己的直觉,没有被鬼上身,也没有被小妖作弄,这就是张嘉鸣。
她沉着地反问:“怕什么?怕你吗?还是怕这块牌位?”
穿过荷塘回到岸上,湿答答的,在干净的青石板上落下几个深色的泥印子。
她拉起他的手,郑重地把木牌放回他手里:“拿着,别拿你的祖宗开玩笑了,被财叔知道指定打死你。”
眼前的俊脸突然放大。
张嘉鸣凑了过去,眨巴着一双无辜的大眼问她:“你觉得我是死的还是活的?”像是为了印证什么,他把掉漆的木牌托高,“你看,上面有我的名字。”
虽然刚刚已经看过了,在他的期待下,魏常盈还是象征性地瞥了一眼。
空的。
她一巴掌打在那结实的手臂上,他痛不痛不知道,反正自己是挺痛的:“死你个大头鬼!”
张嘉鸣哈哈大笑起来:“你不信啊?骗你是小狗,这真的是我的。”
“别啰嗦,赶紧放回去。”她推了他一把,默念着“张家祖宗有怪莫怪”,直到牌位重新归位才彻底放下心来。
没有刻字的牌位本身就很可疑,最上层的是年代最久地位最高的,可偏偏它又被塞到了装饰用的帘幕后,明显是有人刻意为之。
正所谓“三里不同乡五里不同俗”,世上的风俗本就千奇百怪,况且他还是死过一回的人,保不准就有什么门道在里头。
因此走出祠堂时,她还是忍不住问道:“真的是你的?”
张嘉鸣只顾着哼不着调的小曲,把问题丢了回去:“你说呢?”
“我哪知道。”
“哦,不知道就算了。”
又是那副气死人不偿命的模样。
经过一晚深思熟虑,魏常盈越来越觉得张嘉鸣是得了创伤后应激障碍。
网上是这样说的,得了创伤后应激障碍的人,其中几点症状是情绪波动大、对周围环境刺激反应迟钝、会有抑郁倾向、会性格改变,还会疏远周围的人。
魏常盈掰着手指数,一条条都能和他的异常表现对得上号,不然好好的一个花花公子哥,怎么会成了爱好饲养蛇虫鼠蚁的家里蹲,不怕打,不怕骂,铜墙铁壁脸皮巨厚,还会照顾生病的租客,跟她谈论什么生啊死啊的人呢?
与其再让他独自一人胡思乱想,还不如答应他带他去上学,虽然是有那么一点麻烦,总比再喊她去祠堂看他扔牌位要好上许多。
张嘉鸣一大早就出去了,扑了个空,只看到财叔叼着根没点燃的烟在收拾行李。老友约了他去泡温泉,两天一夜的自驾短途游,当地人最爱的娱乐休闲方式之一。
标配的背心短裤拖鞋,加起来不过百元,手上戴的却是价值不菲的劳力士,再把墨镜往头顶上一架,妥妥是低调奢华这个词的真实写照。
其实他们父子俩在穿搭上可谓是一脉相承,张嘉鸣有一柜子的限量球鞋,可最爱穿的还是那双半旧不新的黑色人字拖。
他说,物品和人一样,用久了也是有感情的,经过长时间的磨合,这鞋子已经完美地契合了他的脚型,谁也离不得谁,因此在他身上常能看到拖鞋与各种不在同一频道的服饰搭配。
“找他的话去祠堂,上贡去了。”老友在楼下催得急,财叔来不急多说,拧起行李包就要出门,“他手机落在房间桌子上,你顺便给他带过去。”
她与财叔道别,不情不愿地走进张嘉鸣的房间。手机下压着厚厚的一叠报告,以为是他的隐私,本是不想看的,奈何“魏常盈”三个大字就那么显眼地写在开头,这分明是她的出院小结。
一页页地翻看,密密麻麻都是专业术语和药物名称,她一目十行,最后只归纳出两点。
多器官衰竭,病危。
换成能听得懂的话,就是没救了,但是还没到死的时候。
她捏着报告久久不语,白色的纸张被捏出数道折痕。
“看什么呢?”一道男声忽然响起,还特意提前弄出了点声响,但仍是把人吓得一哆嗦。
寻着声音望去,张嘉鸣双手抱胸靠在门上,语气是松快的,脸色却不怎么好看。
魏常盈一边把出院小结放进背包,一边笑着跟他说:“欠你那么多钱,总要看看花在什么地方。我就说出院时怎么没看到,原来是被你收起来了。”
“别笑了,真难看。”张嘉鸣大部分时间都是嬉皮笑脸的,很少有这样摆着一张臭脸的情况出现,“还这么有闲情逸致,你都要死了,你不怕吗?”
魏常盈脑袋乱哄哄地,想着大概是擅自进入房间惹到他了吧,讽刺的话还是头一回从他嘴里听见。
由于理亏在前,她也没恼,只是盯着他完全没有好转迹象的眼睛平静地说:“那天晚上我没有吃坏肚子,是真的呕血了是吧?我问过几个医生和护士,他们都说没有这回事,是你让他们骗我的吗?”
虽然是问句,但是她的心里早就有了肯定的答案。
难怪住院时每天都有那么多地吊瓶,还有那么多地医护来查房,当时还信了他那些个vip的鬼话,真是蠢死了。
“这又不是死亡证明,我现在不还活得好好的还没死吗?上面还写着‘建议转上级医院治疗’呢,说不定还能抢救一下多活几年。”
此时此刻,或许是产生了些身同感受的错觉,又或许是想要得到一些理解和认同,她不再像以前那样有所避讳,而是有一种强烈的倾诉欲望,也不在乎会不会触碰到张嘉鸣的伤口,想到什么也就一股脑地全说了出来。
“就像你一样,经历过那么严重的车祸,现在不仅痊愈了,身上连条疤痕都没有,说出去也没人会相信。”
“我现在感觉挺好的,能吃能喝有力气,或许并没有医生所描述的那么坏。”
“奇迹总会有的,不是吗?”
张嘉鸣盯着她脸上滑落的泪珠,不置可否,他严肃地说:“什么是奇迹?别跟我谈什么希望在明天,你明知道那就是一句空话。魏常盈,人世间并没有那么多的奇迹。”
魏常盈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如此悲观,无论结果好坏,治疗都是一个无底洞,莫非是怕自己赖上他们不成?
“我明白的,当初财叔花了不少钱和精力才把你从阎王手里抢回来,我家没有这样的条件,所以尽过人事,剩下的就听天命吧。”
一种巨大的无力感涌了上来,魏常盈只想自己一个人待着去慢慢消化这个事实。她侧身越过张嘉鸣,给出了认识以来的最高评价:“你知道吗?你的风评真的很差,但是我只相信眼见为实,你和财叔都是大善人,祝你们健康无忧,长命百岁。”
这话像是炸药包一样,把张嘉鸣的的毛都给炸起了。
他生气地扯住她的手,拧起的眉头看着有些凶狠:“你是在说遗言吗?”
看起来瘦瘦弱弱像个小白脸力气竟是这样大,锥心的痛从手腕上爆开,魏常盈痛呼一声:“好痛,放手!”
没料想到竟收不住力道,张嘉鸣的手触电一般马上弹开:“对不起……”
她捏着红了一圈的手腕,眼泪噼里啪啦掉个不停,但仍是努力控制着脸上的表情,尽力维持着自己的体面:“都已经这样了,我还能怎么办呢?”
“张嘉鸣,我还没有那么想死,虽然我们也没有那么熟,但是你就不能盼我像你一样好好活着吗?你不是还要跟我一起上学?赶紧把手续办好,迟了我就不管你了。”
张嘉鸣一脸讳莫如深,又气又恨,却又无力解决,只能看着她倔强地挺着脊梁离去。
上完课也才五点半,刚出教室,就发现天空变得特别阴沉,浓重的乌云自东边飘来,慢慢聚拢到大学城上空。
回出租屋的路上,间或袭来一阵狂风,刮起砂石落叶,连停靠在路边的单车都倒了几辆。
乌云的边缘闪过蓝紫色的电光,闷雷轰隆隆响起,不知道是谁家起了个头,城中村里的狗一呼百应,汪汪乱吠个不停,幸亏街上还人来人往,不然在这样恶劣的天气里听着还是挺渗人的。
总算赶在下雨前回到,屋里屋外就像是一个高压锅,又热又湿,直把人压得胸闷气短。
关好二楼的窗户,正要上三楼的时候,今早和张嘉鸣的对话忽然略过脑海,她的脚步一滞,彻底犹豫了。
那时,他半边身子隐在房间的阴影中,也不像平时那样站没站样,而是如青松一般挺直着腰背,诡异的红色眼睛里透出与年龄不相符合的坚毅和沧桑。
他说:“我不是好人,也自私得很,我做过很多错事,也得到了应有的惩罚,即便到了今时今日,也无法彻底摆脱这种困顿。”
“如果你见过我犯浑的模样,你绝对不会再说出这样的话的。”
“自始至终,我都不相信什么人定胜天,不过一旦有我想要做成的事,哪怕要逆天而行,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机会,纵然粉身碎骨,我也一定会去尝试的。”
“当然,你也可以理解为,不择手段。”
他以为她没有听见,其实她听到了,最后他还说了句:“魏常盈,对不起。我恨我自己,但是我希望你不要恨我。”
那种人和灵魂之间的巨大割裂感使他变得极其陌生,比中心湖和祠堂那两回更甚。魏常盈听不懂他的话中有话,只是觉得,他并不如传闻所说的那般简单。
他,好像是背负着什么,一直在负重前行……
雨点终于落下,噼里啪啦地砸在窗玻璃上,瞬间拉回了她的思绪。手机叮叮当当响个不停,跑回房间接听,原来是维修师傅到了楼下,让她赶紧下来开门。
刚掐断电话,窗外一道惊雷划破稠墨一样的天空,紧接着眼前发白,接连的爆炸声冲撞进耳膜,整栋房子抖动着陷入一片黑暗。
停电了。
小仓鼠似乎感知到什么,暴躁地咬着笼子,滂沱大雨倾盆而下,洗刷着这片浑浊的土地。仔细聆听,风雨中又夹着一些熟悉的声音,由远至近,由弱到强,越来越清晰。
“啊呜——”
魏常盈浑身寒毛直竖,又是那种音调怪异的犬鸣!
与此同时,徐缓的脚步声开始从楼梯间传来,一脚重,一脚轻,仿佛是在拖着一条腿前行。
它不是死了吗?!
心中警铃大作,她咬着嘴唇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一楼楼道口已经被截住,要想逃命就只能往上跑。可是,张嘉鸣会在三楼吗……
她果断锁上入户门,聊胜于无地顶上能够搬动的桌子,然后发疯似的拨打起张嘉鸣的电话,祈求他能安然无事,祈求他不在家里,只可惜对面反馈过来的只有忙音。
瞥一眼焦躁不安的仓鼠,现在自身难保,根本没法护它周全,只能打开笼子让它自己逃生。仓鼠得了自由,一下就窜进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色里。
屋里趁手的物件不多,咬咬牙,她拿起水果刀,在手腕上拉开一道口子。鲜血涌了出来,滴滴答答落在地上,腥甜之气在这局促的空间里弥漫开来。
来吧,来这里吧。
她一手握刀,一手紧捏着锦囊。
我就在这里,我相信你一定能闻得到我鲜血的味道。
赤裸裸地给黑狗定位,这无异于自投罗网。
该死的这里防盗设施做得太足,窗户被焊死,想要跳窗都不行,只能先把它引来这里再见机行事。
“砰”一声巨响,桌子被一股力量掀翻在地上,稀烂的门锁不再拥有任何防护作用,裂开了的门板被轻轻巧巧地推开。
恰逢一道闪电落下,依靠雷电的光芒,魏常盈看清了门后那永生难忘的模样。
黑色西裤,蓝白横纹上衣,脸被绞进一团混沌黑气里。黑狗硕大的头颅压在他的肩膀,龇牙咧嘴,硬生生压低他半边身子,尾巴缠绕在躯干上,冒着缕缕带着火星的黑气。
“咯咯咯咯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