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专为一人而设的幻境,破除的唯一办法,就是被困者,也就是境主意识到这里并非现实。
而难点也正在这里:
没人会觉得自己身在幻境。
所以偶有制幻境的能者,修到极高天赋后能将比自身高几个境界的大能困于其中,终身不得出。
制境者便是幻境世界的上神,也就是俗常所说的,“天道”。
在幻境彻底崩塌的瞬间,赤瞳消失了。
随着幻境坍塌,只有境主是现世中真实存在的,其他所有的一切都化为乌有。
昏眩感消失后,楚逸低头。
腰间已是空落落一片,再无折霜的痕迹,他身着素衣,正躺在榻上半分未动。
“醒了!”身着浅青色衫炮的小医见状,激动的连声道:“尊上,逾白仙尊醒了!”
尊上。
小医身后站着一人。那人面容被乌巾遮着,气质冷沉,羽睫若森,周身气场似神胜仙。
半句未说,已胜千言万语。
一切如旧,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这里才是真实的世界。
没有重生,没有夺舍,所有的一切,不过是虚无的幻境。
一切回到了原点。
回到了千隐峰灭门后,他在刑戒台上受刑之时,被魔尊救下的那晚。
赤瞳说的没错。
挣脱幻境看似是解脱,实是万劫不复。
魔医被他吓着了。
明明是个活生生的人,身上弥漫的死气却沉若烟海,甚至还不如昏睡着的时候更像个活人。
“仙尊——”小医话才出口,就被一股强劲的气流堵住了嘴。
他“嗡嗡”了两声,就看到许久没说话的魔尊腾转间瞬移到了塌前,双手将一物奉上,沉声道:“你的剑。”
是折霜。
看着眼前熟悉的铁剑,楚逸心下泄去的气终于松缓回一道。
幸好,折霜还在。
他记起来了。
现世中没有楚叙白,没有阿兄。他生来无父无母,就像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幻境中那些家的温情,是他孤独生命中偷来的温存,本就不属于他。
初回现世,他想不起许多记忆。
许是现实中也经历了同梦中类似的场景,折霜是他从步离行手中讨来的吧。
步离行……
仅仅是提到这个名字而已,钻心的痛撕裂般入侵了浑身各处,如附骨之蛆如影随形,四周隐隐的微风也像是划过的刀片,痛得叫人无法忍受。
他怎么也想不到,幻境中玄参送他离开那次,竟是此生最后一面。
楚逸死死攥着心口那片素衣衫,像是没有知觉似的用力,直到隐隐有血迹渗出。
忽然,手背处传来一阵暖意。
楚逸泄了半分力,抬头去看。
魔尊那张无悲无喜的脸庞就那么静静看向他,修长的手指带了几分暖意,将他的手紧紧裹在里面,冷冷道:“本座费心费力救你回来,不是让你去送死的。”
也罢,进入幻境的终究只他一人,魔尊又能知道什么呢。
楚逸渐渐松了手,低声道:“我已是废人一个,帮不了魔主什么。”
仙苑大刑熬过,不死也要残废了。楚逸筋脉被生生锯断,侥幸活下来已是万幸,再也吸纳不了灵气,一个普通的金丹期就能轻易将他打败。
他扯出笑容:“如今的用处也只能是抽骨引筋,为魔主做把剑罢了。”
不知为何,魔头脸色更冷了。
“本座救你自有本座的用处,用不着你瞎操心,好好活着便是了。”
说罢拂袖而去,隐隐带了怒容。
楚逸瘫倒在踏上,没骨头一样倚着墙壁。
才从幻境中醒来没多久,身子有些犯懒。
如果能一直活在幻境就好了。
楚逸怠惰地想。
赤瞳想要魔头死,但在幻境中死去的人却是在现世苏醒。
赤瞳想要楚逸活,却是要他一直活在幻境中。
怪不得天道次次在关键时刻留他一命。
赤瞳根本不是什么世外高仙,只不过是始作俑者的一只眼睛,在现世中窥伺着幻境中的一举一动。
那也不是什么虚空,而是许久不见的现世。
为了方便行事,他不但化出长胡须和尤枳两个办事的人,更是化成幻境中权力最高者仙苑主,处处与楚逸为敌。
自始自终,他的目的都不是杀了楚逸叫他弹出幻境,而是生擒。
楚逸很讨厌记忆总是缺失一块的现状。
否则他总该知道赤瞳是谁,或者说,他为什么要把自己困在幻境中。
以及,该找谁报仇。
——
“主上,眼下怎么办?”
长胡须小心翼翼问道。
被他问道的那人背立而站,看不清长相,身着黑袍,周身萦绕着充盈的灵气,看样子已成神了,或者至少是个半神。
“多管闲事的魔头。”黑袍冷冷道:“那幻境本是本座为楚逾白一人而造的,他好好地偏要搅进来,坏了本座的好事。”
长胡须:“主上说的是。本来足够一人用许久的灵气,现在进了这个吸起灵气没完的魔头,时间可见大大缩减了,偏他还狡猾的狠,始终没叫我们抓着机会。”
“不。”黑袍低笑了声:“原本有一次的,还是楚逾白从他制造的幻境醒来后,亲自动的手。可惜了,又被他逃了。”
长胡须疑惑道:“说到这,为何楚逾白刚醒要杀魔尊的时候,仙主还下了禁言术妨碍他?”
许是他的问题太过低级,黑袍静静立在原处,没有要同他分享的意思。
长胡须求助似地看向另外一人。
尤枳好心回答:“自然是为了叫他以为这幻境是魔尊设的。”
“那楚逾白所说的心魔?”
“也是一个意思。处处说那魔头的好话,叫楚逾白以为他才是那幕后主使。”
“把朝颜调走?”
“他猜出了魔头的身份,想告知楚逾白。但魔头只有在灵岩洞才能死的彻底,彼时从涌灵处一把火焚了他。没有□□,纵他有千般本事也无法再入幻境。所以魔头绝不能提前去死。”
“涌灵又是?”
“涌灵是幻境与现世的连结,只有境主的灵力与外界沟通,才能把这断了的桥接续上,引进新的灵力来。既然是连结,自然也能将死物挪出去。”
“桃花门门主凭什么得到主上的天道认可?”
“得到天道认可,实则是被主上标记了。他知道的太多,现世中也不安全。”
“那主上被魔头重伤那次…”
“停!”
尤枳终于被他问得受不了了:“你今天是怎么了?平常蠢归蠢,也没这般多问题要问啊!”
长胡须短促地笑了声,捋了捋胡子没再说话。
——
过了些日子,照顾楚逸的小医终于松了口气。
这位仙尊终于不再绝望地心存死志,好像恢复了正常,甚至还会主动同他攀谈。
软玉塌上,他墨发如瀑披散下来,神情淡漠,似落入九天的神。神原本是没什么表情的,却忽然为他而浅笑。
小医看得直了眼。
仙尊笑起来可真好看。
“你叫什么名字?”
“扶伤。”
仙尊又笑了。
他说:“好名字。”
小医笑得更灿烂了。
“你不是魔族,为何会来此处?”
扶伤闻言轻叹了口气,道:“不瞒仙尊。我此前在仙族受人排挤,几乎丢了性命,功法也被废了个干净,再与修仙无缘。要不是尊上出手相救,怕是活不到现在。”
扶伤话才出口,就瞧见楚逸的神情不大好了。
受人排挤、几乎丢命、功法被废,这不是和仙尊当下的情况一模一样吗?
扶伤这才发现自己说错了话,勾起了仙尊的伤心事,正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却听仙尊开口道:“是谁伤你?”
“我——”
扶伤原本要说的,再一抬头,却发现仙尊眉目中隐隐含了怒气。
原来仙尊不是在为自己伤心,而是在替他打抱不平啊。
话虽如此,扶伤却不敢说了。
逾白仙尊自己都身受仙苑酷刑,怎可再回仙族替他出头。
那里根本不是人待的地方。
见他不肯说,楚逸轻轻叹了口气,道:“总能说说他救你的过程吧。”
扶伤长出了口气,连忙道:“说来话长。我当时拼了命从他们手中逃离,昏倒在半路,是在青玉峰上被尊上救下的。”
青玉峰。
楚逸眉尖微蹙,像是想到了什么。
他不动声色继续道:“你家尊上是从何处而来,也是赶巧了。”
扶伤眼也不眨:“仙苑!尊上当时在仙苑见了个老头,回魔界的路过青玉峰,心生恻隐救下了我。”
“是什么样的老头?”
“具体记得不是很清了,但一定不是什么好人。尊上是想找他帮忙的,没想到反而受他所害。”
“被他所害?”
“尊上救我的时候,自己身上魔气暴涨,魔纹遍布全身,险些爆体而亡。要不是我家尊上天赋异禀,真真要被他害死。”
“他救下你后,没有同你回魔界吧。”
“回了,但很快又出去了。尊上行踪向来难定,我也不是很清楚他去了哪里。”
……
屋内陷入了良久的沉默。
扶伤后知后觉发现了不对,小心翼翼道:“我……说错了什么吗?”
小医睁圆了眼睛,懵懵懂懂地看向楚逸,浑然不知危险已经来临。
但楚逸感受到了。
浓重的黑雾悄无声息从地面袭来,本是细软祥和的,却忽然如虎狼一样扑了上来,直勾勾冲扶伤而去!
扶伤吓得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