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滚的浓烟中,睁眼都极为困难。
画中的人,笑得那样明媚,与这个充满死亡气息的屋子显得格格不入。
“我要你发誓,不会将今日之事透露,否则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母亲决绝的神情深深地刺痛了她。她至今记忆犹新……
这句话就像是诅咒一般,时时闪现在她的脑海中。
可是即便如此,她还是会情不自禁替娘解释。她不是不爱自己,只是,太恨爹了……
许是烟太呛人,许是回忆太伤人,沈晴微痴痴地眯着眼,用尽力气撑着眼皮,看着墙上的画,望着画中的人。泪水混着汗珠,流到唇瓣上,既咸又苦。苦涩在嘴里蔓延……
离澈山上有人要害她,于是刻意纵火,想要一把火烧死她。
会是谁呢?
忽然,楼下闹哄哄的声音里,传来周临言清晰的声音:“沈晴微,你死不足惜!”
咬牙切齿,光听着声音就可以想象到他几乎想要杀人的怒火。
原来是他。
深夜纵火,只为报复。
沈晴微已经没有心思管他为何会认出自己的真实身份了。死到临头,她竟然有点想笑。十几年的岁月,如今回首,只觉得荒唐。
“如果有来生,不如做一只自由自在的鸟,翱翔在群山之巅,不为世事所扰。”
心里有个声音说。
火光滔天,她放弃了挣扎。
她早该死了。
只是,在死之前,却没有机会兑现对云然的承诺。黄泉路上,她无颜面对故人……
她是被火烧死的,死后应该只剩下森森白骨了。也不知故人能不能认出她。
再睁眼时,依旧是在熟悉的房间里。
屋外的蝉鸣声显得那样不真实,在无垠的夜色里回响。
沈晴微擦了擦额角的汗,心跳得好快好快,连带着呼吸都不均匀。小时候练武功,急功近利时就是这般,仿佛走火入魔。
原来是梦。她没有死在火海。
意识清醒过来,她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却觉得好累好累。明明除了向云然承诺的那件事,她肩上没有其他不得不做的事情了。可能是因为梦到娘了吧,总觉得心口上卡着什么东西,如鲠在喉,如履薄冰,时时刻刻都无法放松。
她已经好久没有梦到火了。
但是闭上眼,十年前的事情依然历历在目。时间都没法冲淡的记忆,就像是在一张脸上刻下的疤痕,一眼就能望见,看见就觉得刺眼。却又做不到视而不见。
娘,这么多年了,你过得好吗?
我好想你。
哪怕你曾想杀了我。
清醒以后却是辗转反侧,再也睡不着了。沈晴微望着屋外的月亮,细数着煎熬的心事。
越想就越悔恨。各种感慨一股脑儿地拥了上来,都是苦涩的,连一丝甜味都没有。
左右睡不着了,沈晴微干脆换了身衣裳。
听风吟,望月明。想来也是不错的。沈晴微提一盏纱灯就开始转悠。
夜是不孤独的。有蝉鸣,有蛙声,有流水潺潺,有凉风习习。
而她与这些无人的热闹格格不入。
“半夜三更秉烛夜游,影雪姑娘好雅兴。”
好听的人声打破了原本岁月静好的平静。
沈晴微转了个身,面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几只附在灯上的小飞虫受了惊吓,不约而同地飞离,就像是飞离林间的鸟。纱灯幽幽的光映照着不远处的人影。暖光下,少年棱角分明的脸庞显得格外暧昧迷人,他的瞳孔中隐隐约约可见她手中的灯。
“殿下摸黑夜游,彼此彼此。”
方圆十里的蚊虫似乎都被手上的纱灯吸引了,拼命地往这唯一一丝光亮上前仆后继。没一会儿,沈晴微的手上已经被咬出好几个大包了,又痒又痛。她不悦地挠了几下,就破皮出血了。
“跟我来,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周临言看了看她手上的红肿,“别拒绝我。”
这是在命令她?沈晴微不喜欢被人控制,尤其是周临言这个人。她对他,仿佛有一种与生俱来的不愿靠近。好像他是洪水猛兽,一靠近他就会被啃咬骨肉。
这种想要疏远他的念头,几乎成了刻进骨血里的本能。
沈晴微从未对一个人这样。
她的世界很简单,只有两类人——她在乎的,她不在意的。
显然,周临言于她而言属于后者。但是,她有时候真想不通,即使不在意,为何会心生这么大的敌意和抵触。他们本来不是水火不容的敌人啊。甚至,在知道他的身份之前,她一度是欣赏他的——比武场上,英姿飒爽的执剑少年。
“我凭什么要听你的?”沈晴微几乎是在他话音刚落的同时脱口而出。
“算我求你。影雪,我求你,可以吗?”
他服软时的声音格外魅惑,像是蛊惑人心的妖,让人听到他的话,就不忍心拒绝。
沈晴微特意没去看他的脸,生怕自己被美色所诱惑。
拒绝的话到嘴边被生生咽下,沈晴微像是被操控心智一般,情不自禁就跟着他走了。
他们一起到竹林边的一个小亭子。
周临言点了几根蜡烛,还焚了驱蚊的香。
漆黑一片的亭子霎时间亮如白昼,空气里弥漫着药草的香味。蚊虫仿佛疲倦了,摇摇晃晃着飞离这片是非之地。
沈晴微坐在石凳上,盯着跃动的火苗,思绪越飘越远。
烛光摇曳,近在咫尺却触不可及,就像是虚无缥缈的梦。
竹林里的蝉鸣格外清脆;风吹动竹叶的簌簌声仿佛能抚慰人心。
两个人心照不宣地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天上的月亮。
弯弯的峨眉月冷峻,看着遥不可及,时而被云遮住,时而探出头来,默不作声地俯瞰这个人间。
困意袭来,沈晴微趴在桌上,闭上了眼睛……
再醒来时是被鸟鸣声吵醒的。
她睁开眼睛,双手被枕得麻木。不知何时,背上盖了一件披风。
正前方的竹林让她愣神片刻,她差点产生了自己是在做梦的错觉。
沈晴微还以为她会睁眼到天明。她夜里常常做梦,尤其是噩梦。有时候从梦里惊醒,一身冷汗,困意全无。只能在黑暗中细数着时间,清醒地看着屋外的越来越亮……
不是她不想睡着。是真的睡不着,睡三个时辰都是难以奢望的。从前,溪琼不止一次告诫过她,不要仗着年轻就不把身体当回事。沈晴微只是笑笑,嘴上答应得好好的。
昨夜她难得睡了一个好觉,没有做梦,醒来也是神清气爽的。就是……手有点麻。虽然趴在石桌上睡一宿听上去确实有些磕人。但是石桌上铺了一层厚厚的毯子,也倒没什么感觉。
欸,昨夜她刚趴下时石桌上明明什么都没有。没有桌上铺的毯子,也没有背上盖的披风。
想起昨天发生的事,沈晴微猛地回过头。此时,周临言倚着亭子的栏杆,眯起眼睛,像是睡着了。
真神奇。有周临言这个外人在,她竟然也能视若无睹地安眠。
她不是忘恩负义的家伙。
沈晴微抱起披风,轻手轻脚地给周临言盖上,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地溜走。
周临言睡着的时候看着顺眼多了。浓密的长睫毛翘翘的,在风里微微翕动。沈晴微屏住呼吸,打量着这张好看的脸。如果他不是皇亲国戚,或者没有满腹的算计,她或许会喜欢上这一副好皮囊吧。
沈晴微将披风给他盖好,却被忽然睁开眼睛的周临言拽住了手。
他手上的力道其实不大,但是做贼心虚的感觉让沈晴微迫不及待甩开他的手逃离现场。
沈晴微从他的手上挣脱开,正好对上了他看好戏似的眼睛。
早知道,她就不多管闲事帮他该披风了。
“你……醒了?”沈晴微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的神情。
周临言直直地望着她的眼睛,嘴唇动了动却没说出一个字。过好了好久,他才抿了抿唇,像是极力忍住笑:“其实……我一直都醒着。”
啊?他没睡着?那她刚才盯着他的脸看了许久,岂不是被他发现了?
有点丢人。
沈晴微闭上眼睛,脸上火辣辣的。
怪丢人的。
周临言的眼珠子转了转,轻轻地戳了戳她的手指:“其实,你挺喜欢我这张脸的,对不对?”
他的眼神小心翼翼地一眨一眨,像是试探,又仿佛本就有答案了。
沈晴微没有否认。
他这张脸,确实仙品。
“你……一整宿都没睡吗?”沈晴微看着他眼底的倦意。
“闭目养神。”周临言挤出一个笑。
“就这么怕我杀了你?”
“不是。”周临言摇摇头,“你一个人在这里,我不放心。”
“但你肯定不想有人撞见我们两个人在一处。”
“我醒着,有人靠近的话也能及时应付。”
所以他就彻夜未眠地盯着这里的动静么?
沈晴微心里怪怪的。她越来越看不懂周临言了。
“不管怎么说,还是谢谢你。”沈晴微不想去深究她与他的心。
又是一阵沉默。
过了许久,沈晴微才回过神来,起身要离开。
“影雪,我不奢望你喜欢我,但别推开我,可以吗?”
沈晴微没有回答。
傻子。
明明他才是那个深谙算计的人啊,怎么会被情情爱爱困住?怎么会因为她的一点虚情假意就心动至此呢?
人心可真是古怪。
她也不例外。她不会因为周临言的苦苦纠缠而动容,也不会因为他的甜言蜜语而心动。甚至,他那些争风吃醋的行为在她眼中显得很幼稚。他默不作声的关心,石桌上的毯子,盖在她背上的披风,这些都不会让她心软。
但是他眼底的倦意却让她心里不是滋味。
仿佛一个平静的池塘被抛了一颗石子,久久难以平静。
也许是在这个时候,她才隐隐约约意识到自己对周临言疏离态度背后的真正原因。
她想要看到他的坠落。
这个想法很可怕。当她察觉自己的念头时,也被吓了一跳。
因为他太精明,太强大,一个人在面对他的时候,会情不自禁陷入他的阴谋。他那么擅长玩弄人心,就像是高高在上的神明,作壁上观地观察着人间。
她一边钦佩他的手腕,一边害怕自己被算计。
所以在他面前,她时时刻刻保持清醒,绝不让自己被他迷惑。
久而久之,她对他的感情就成了抵触。
或许,她不喜欢他,是不喜欢他身上映照的那个自己。
他们是同类啊,只是达到目的的手段不同。
可归根结底,都是自私自利的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傀儡”。
操控傀儡的不是别人,把他们变成傀儡的也不是别人,就是他们自己。
他们原本不该有交集的人生轨迹因为一点意外发生巨变。
她对心底那个自己的厌恶渐渐转移到他身上。所以她不想看见他,她既畏惧他,又佩服他。
甚至,想要看着他毁灭……
好像狂风暴雨轰然降临,沈晴微心里沉寂已久的那部分,重见天日。
不甘心地叫嚣着。
沈晴微一步步踏入竹林,几片叶子从她身边擦肩而过,仿佛在鄙视她的疯魔。
沈晴微看着亭子里的那个背影。
忽然觉得好可怕。
他的存在,让她更加真切地感知到自己的阴暗。
以及她压在心底的——毁灭欲。
她试图压制的,时时躲避的,却像恶鬼一样纠缠着她的……阴暗的那一面。
沈晴微脑海里想起林渡宛说的话。
她是个天煞孤星,是个自私冷血的疯子。
似乎是遇见周临言以后,她这么不堪的一面才渐渐重见天日。
当然,她知道,与他无关。
只是,她太久没有看到同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