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寒冬里写下:
“苏联,1941年11月20日。
亲爱的米娜,
当我坐在坦克里写下这封信时,我们正身处苏联前线,距离莫斯科不到300公里,头顶是漫天的星子。这里的冬天很冷,但你给我的亲切来信和一并附上的照片,让我感到非常温暖。
我想起去年夏天在莱茵河畔的埃姆登,我们一同度过的日子,漫步在海岛沙滩上,追追海鸥,尝尝海鱼,晒晒太阳,你在咸腥湿润的海风中吻了我。
我永远怀念与你一同度过的美好日子。
去年的我做梦也不会想到,在下一年的冬天我们已然分别数月,相隔数千公里,但我相信这场战争很快就会结束,我们在不久的将来就会再次重逢,我们会成为这世上最幸福的新人。
关于我的休假问题以及我们的情况,今天上午我已经向迪特里希上尉询问了,他告诉我,休假需要遵循一定的流程规定,但由于战事吃紧,即便按照顺序轮到我了,也未必能批准。
但尊敬的上尉是个好人,他说他会尽力为我们争取假期,如果一切顺利,我会在圣诞节前回家,这样我们很快就能再次团聚。
在苏联的战事比之前的艰难,但最近的情况还不错,我们已迫近莫斯科,胜利就在眼前。
我亲爱的宝贝,吻你,爱你,送上最诚挚的祝福!
你的罗德。”
……
他在春天里写下:
“苏联,1942年3月20日。
尊敬的米娜·罗佩茨夫人,
今天,我们怀着悲痛的心情告诉您,这是一个同时影响到您和我们的惨痛损失。您的丈夫,坦克手罗德·罗佩茨,驾驶着坦克于1942年3月19日晚在列宁格勒被敌人的炮弹击中。在抵御着敌人的猛烈进攻时,致命的炮弹击中了他和他的战友,带走了他们的生命。
我深知这样不幸的消息会给您和您的家人带来多么大的痛楚,您失去了亲人,我们失去了战友,帝国失去了一位优秀的军人。但请您放心,我们的国家将与您同在,永远地哀悼着他的去世。
他入伍以来在过去几个月的战斗中一直非常出色,我们永远不会忘记您英勇的丈夫,我们向莫斯科挺进的每一公里,都流淌着他的汗与血。
明天,我们将以最庄重的仪式将您的丈夫安葬在列宁格勒,他和他倒下的战友们一同长眠于此。
德国国防军,迪特里希上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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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在凌晨突然爆发。
劳拉打死都想不到,这种老土的事情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原本寂静沉睡的营地在猛烈的枪弹和炮火声中登时化作一片火海,坍塌的房屋发出声嘶力竭的哀嚎,愤怒的吼叫声和刺耳的警报声响彻营地,在黑暗中晃动的探照灯,随着机枪猛烈的扫射而至。
事发突然,劳拉从睡梦中被震耳欲聋的爆炸声惊醒,只来得及滚下床,接着她对面的墙和半边屋顶就被整个掀翻了,爆炸带来的余波裹挟着碎石直扑面门而来,窜起冲天的火焰,飞沙走石、轰轰隆隆过后,整个屋子化作了废墟。
成片房屋陷在火海之中,数十辆坦克举着长炮对峙,冲天火光映照着这庞然的钢铁巨兽,伴随着手榴弹、照明弹,枪弹如雨倾泻,顷刻将此地化为炼狱。
人声鼎沸,惨叫声里掺杂着犬吠、车辆的轰鸣声,整个驻地乱作一团,劳拉恍惚中听见有人大喊着“后撤,撤退!”,一阵踢踏急促的脚步声响起,德军紧急将伤员和医护人员向后方转移。
她陷入了昏迷。
约莫一个小时后,其中一堆废墟动了动,伸出一只带血的手用力地扒拉石块。
劳拉用尽了毕生的运气和吃奶的力气才活着从废墟里爬了出来,差点没被苏联人一炮弹轰死,她一手搂着医药箱,一手费劲地支起身子,在冰冷的寒风中四顾茫然。
在战地医院工作多年,却从未像此刻一样离战争那么近,不,此刻的她已然身在战场之中。
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火药味和血腥味,前方的交战还在继续,但急救站已经空了,所有医生护士和伤员都在第一时间被撤离了战场。
劳拉刚想站起来,然而,还没动两下,一个冰凉锋利的事物便抵住了她的喉咙。
“啊?”她劫后余生的脑子愣了一下,“……他妈的。”她记得自己最后说。
接着后脑勺便挨了重重一拳。
可惜没打对地方,劳拉除了疼得眼冒金星短暂地晕了一会儿以外没有任何要晕厥的迹象,那如幽灵般闪现偷袭她的人也愣住了,于是抬起手准备再劈她一记。
“别、别来了!”劳拉连忙举起带血的双手,麻利地跪下,“我投降、我投降。”
话未落音,劳拉猛地被扇了一记耳光,接着被死死捂住嘴按在了地上,她的脑瓜子被二度冲击得嗡嗡作响。
“闭嘴!大声点,我就杀了你。”一句生硬的德语响起,听声音竟然是个女人,劳拉诧异地、缓缓地转过头去,面上逐渐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
虽然是初春回暖的时节,但春寒料峭、冰雪消融,气温更低,眼前的女人却穿着单薄,身上只有一件白色长裙。
女人披头散发站在冰凉的雪地里,锁骨、肩颈和手臂上皆是淤青伤痕,脚踝上鲜血淋淋,她神色憔悴,眼底布满血丝,但即便这样,她的面孔还是如此秀美。
“娜、娜斯塔西亚……”劳拉下意识脱口而出那个名字。
去年11月一个夜里,苏联人夜袭了一个德军步兵营的驻地,纵火烧死了数十名德军军官和通讯兵,这个步兵营的营长克莱蒙中尉在极度愤怒之下,将抓来的苏联俘虏严刑拷打泄愤。
其中有一位女俘虏宁死不屈,于是他们把她丢进一家农户里,这里住着26位德军士兵,轮番对她进行了彻夜的摧残。
次日这个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的可怜女俘虏被丢在了急救站门前,是劳拉为她治疗。
心狠手辣的克莱蒙中尉没打算放过她,即便一时半会无法从她嘴里问出有用信息,他也不打算让这个苏联间谍轻易死掉,他要让这个该死的伊万婊子活着,绝不会浪费一颗子弹在她身上。
身心俱辱,各种惨无人道的折磨和虐待都施加在这个女俘虏身上,劳拉觉得这位克莱蒙中尉是有点变态在身上的,听说他把这个俘虏用锁链锁在房子里,让她像狗一样爬在地上服侍他们。
看来传闻不假,不知是怎样强烈的求生意志和滔天的恨意,让她顽强地活了下来,而爆炸和坍塌终于让她得以挣脱这个可怕的囚笼,她手里攥着用罐头盖子磨成的锋利刀片,双手双脚上皆是血淋淋的磨痕。
“你在流血,”反应过来后,劳拉低声冷静道,“你想离开这里对不对?”
女人的呼吸急促,胸膛剧烈起伏,警惕、紧张和愤怒的情绪席卷了她,她用俄语说了句什么,可惜以劳拉贫瘠的外语,她压根儿就没听懂。
于是劳拉压低声音,换了英语,试探性地说道:“我救过你一次,那就能再帮你一次。”
娜斯塔西亚愣了一下,接着眉头高高扬起,似乎是听懂了,但劳拉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就又被抵住了脖子,女人冷笑,她的英语同样生硬,但比德语要流利很多,一个一个字从牙缝里蹦出来,听起来咬牙切齿:“救我?你算什么东西……你和他们一样,都是卑鄙狠毒的德国佬。”
“误会啊误会,”劳拉举着双手,非常能屈能伸,她用带着德州烧烤味的英语脸不红心不跳说道, “我是美国人……是国际红十字会的,是来援助战俘的。”
天地良心,她没有说谎。
对方显然对后半句话将信将疑,但眼下不适合在此地拉扯,于是她狠狠踹了一脚劳拉的屁股,用刀片抵着她的后颈,让她麻利滚起来。
不亏是战斗民族,彪悍的斯拉夫女人,娜斯塔西亚被折磨了好几个月身手还是异常敏捷,就连劳拉这样雄鹰般的女人在她面前都跟个家养的鹌鹑似的。
劳拉弓着腰踉踉跄跄地抱着医药箱,顶着枪炮声,被要挟着往隐蔽处走去。
“给我找衣服。”娜斯塔西亚低声说道,并迅速从一个士兵的尸体上摸了把枪下来。
受制于人,劳拉敢怒不敢言,只能憋屈地在一间屋子里翻来翻去,看样子是位军官的住处,被褥凌乱地散在床上,看来是连夜冲出去指挥作战了——
“……”劳拉顿住了。
“怎么了?”娜斯塔西亚一边警惕地站在门边观察着窗外的动静,一边手脚麻利地把一切有用的东西尽可能地搜刮带走。
“没什么,”劳拉连忙收走架子上的外套递给她,并试图挽留,“裤衩要吗?不要了吧……”
娜斯塔西亚一边把夺过衣服,一边用枪对着她,威胁道:“你要是敢乱叫的话,我就杀了你。”
穿完衣服,娜斯塔西亚顺手把留在桌上的面包用油纸包裹了起来,狠狠咬了几口狼吞虎咽起来,然后把剩下的塞进怀里,接着往前走去。
走了两步,又走回来用枪抵着劳拉,低声威胁道:“快走,为什么不走?”
“走走走,我走……至少让我把门关上吧。”劳拉双手投降。
做完这一切,劳拉被人用枪抵着后腰往前走去。
我可真是个败家娘们,劳拉心想。
带着一个苏联俘虏进了阿德里安的屋子,翻箱倒柜,偷走了他的裤衩和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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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冷的寒风刮得脸颊生疼。
劳拉被娜斯塔西亚顶着往前走,混乱中四散作战的德军看见劳拉,便将她们当作未来得及撤退的德军医护人员,大喊着掩护她们往后退去,稀里糊涂中,她们被推上一辆车。
车上坐满了德军伤员。
娜斯塔西亚紧紧地攥住劳拉的手,不让她挣脱,把枪藏进怀里,两人并排坐了下来。
劳拉松了一口气,带着劫后余生的喜悦,心想这她再怎么恨德国人也不可能在这杀了他们。
然而,这口气没能松多久。
“砰”一声,埋伏的子弹破空精准命中了行驶中的德军军用卡车,接着,密密麻麻的枪弹从四面八方袭来,坐在靠近外面的德军伤员直接被扫射倒一片,尸体横七竖八地从高速行驶中的车辆上滚落,很快就消失在黎明之中。
劳拉觉得自己这两辈子加起来都没这么害怕过。
对死亡的恐惧让她本能的扯着嗓子不停地尖叫,“妈呀啊啊啊啊啊啊!”
更糟糕的事情来了。
苏军狙击手的子弹击中了驾驶着卡车的德军士兵,行驶中的车辆失去了方向盘的控制,顿时在路上横冲直撞起来。
似乎已经默认这辆车上的德国人必死无疑,对方停止了射击。
前后车厢之间被焊死的铁栅栏隔开,根本没有办法翻过去,于是劳拉小心翼翼、连滚带爬地爬到外面,路旁堆满了积雪,她目测了一下车辆行驶的速度,考虑着如果此刻她跳车生还的可能性。
多么似曾相识的场景,跳车这种事情,一回生二回熟。
有人显然比她果断得多,下一秒,一直一言不发的娜斯塔西亚便纵身跳了下去。
劳拉闭眼咬牙也跟着跳下。
疼死了,她在地上连续死亡翻滚了几大圈才停了下来,一头栽进了路边的积雪,几颗石子划破了她的脸和手臂,鲜血直流,医药箱被砸在雪地里,里面的东西四散一地。
缓了大半天,劳拉才勉强从地上爬起来,很好,没摔断四肢。
她把医疗用品一个个捡回来塞进医药箱里,叉着腰,站在黎明的寒风里吹了一会儿,反思自己为什么会沦落到这个地步,是因为睡得太死,没有第一时间听见撤退的警报声吗?
她现在在哪里呢?
阿德里安又在哪里呢?他此刻是不是正在前线和苏军交战,或许就在其中一辆坦克里。
又或者,他还活着吗?
想到这里,劳拉顿了一下,接着咬了咬牙,不行,她得回去。
然而,还没能抬腿离开,她就被人再次用枪抵住了后脑勺。
娜斯塔西亚沙哑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不许动。”她缓缓转到劳拉身前,掀开被血液尽染出深色的外套。
她中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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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德国女人和一个苏联女人,踽踽独行在不知名的乡野间。
娜斯塔西亚走在后面,用枪指着劳拉,她胳膊上的枪伤被简单处理过,这苏联女人不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