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觉告诉顾曾,该跟着程彧走。
二人携手踏进密林深处,待转过几个弯,便连来时路也看不到了。
繁茂的枝叶黑压压地遮天蔽日,顾曾闭了眼,心中默念了几句心经,稍稍平静些许,这才感受到程彧口中的山风扑面而来,在一团浊污阴郁的瘴气中显得醒目又清冽。
看来她先前当真是深陷心魔难以自拔,才会忽略如此明显的生门痕迹,只得不甘地叹了口气,心道:“也许今天是该躲在别人身后歇一歇。”
可是天不遂人愿,难得顾将军今日想给自己放个假,鸦雀寂寂的密林深处却响起一阵栖栖遑遑的沙沙声。
“等等。”顾曾手上一紧,拦住程彧,几不可闻道,“有人来了。”
“哪个方向?”程彧全神贯注追着那阵风,倒没怎么留心周围动向。
顾曾:“四面八方。”
程彧:“……”
顾曾旋身倚住他后背,说道:“打起来注意分寸,走散了我可不知去哪捡你。”
昏暗中,程彧轻轻一笑:“阿曾,谁说我会打了?我可是娇弱不能自理的二公子,你得保护我。”
顾曾重重肘了他一下:“少装孙子,你当我是笨蛋么?”
程彧低笑几声:“阿曾,等此间事了,你随我回京城罢,我请你吃最贵的馆子。”
“闭嘴。”顾曾从后槽牙挤出一句,“留心四周。”
来人不少,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中,先是一股浓重的浊气逼近,再是紊乱的脚步声,最后才是来人手上亮起的星星点点的火把。
也不知这群人在这蝴蝶谷中被困了多久,身上的甲胄已被磨得看不出本来的颜色,个个披头散发、双眼凸起,神智看起来也有些失常。
顾曾定睛一看,冷笑道:“是楚人。二公子,这次随便你杀,我可当作什么都没看见。”
“遵命,将军大人。”程彧手腕一震,两把冰凉刺骨的流纹刃已滑落至他掌心。
程彧脸上的笑意压都压不住,心道,虽然他当不了将军,上不了战场,但他可以和顾曾并肩作战,似乎也没什么不好的。
顾曾歪了歪头:“怎么不用你那佩剑?”
程彧笑道:“这就是个摆设,哪能真拿来用?”
顾曾无声地白他一眼,心道:“知道是花架子还随身带着充门面,真是至死都改不了纨绔本性。”
楚人见到二人,俱是大喜,也不待双方叫阵,口中一阵叽里呱啦的“嗬嗬”之音,便抡着大刀砍了上来。
耳畔疾风呼啸盘桓,瘴气混合着铁刀上的腥锈味随风而来。
顾曾如今眼前只有敌人,反倒豁然开朗,心境前所未有的平和,待看清对方攻势后,一声轻咤,长刀如月下明镜,电光石火间便料理了一地楚人。
她抬了抬眉梢,看向程彧那方,颇有余力地笑道:“这些人在此处困了太久,战力不足平时三成,二公子再不麻利解决,可是要被我瞧不起了。”
程彧平日不用这双刃,手法不够娴熟,方才也一直藏拙,观察敌人攻势,但顾曾既出言相激,他便不得不再认真些了。
于他而言,被顾将军瞧不起,那可是顶顶要命的大事!
流纹刃是世间罕有的神兵,不仅削铁如泥,暗夜中还泛出丝丝冷光,映照出他眼中森森寒气。
他腕间一转,短刃脱手而飞,贴着一人喉管擦过,几乎没挨到那人身子。那人暗叫一声“好险”,还没回过神来,脖子蓦地一软,竟已被看不见的刀锋斩成了两半。
楚人行动笨拙,不是二人合力的对手,不消片刻,地上已横七竖八躺满了人,血腥气蒸腾而起。
程彧正要送最后一个上路,却见那人面色惊恐,口中不清不楚喊了两句什么,下一刻,竟一把从地上捞起个大活人!
那是个纤弱的少年,身披了件不合身的暗纹绣袍,头戴着一顶方正硕大的布帽,被五花大绑给人做了肉盾也不见惊慌,只平静地抬起明亮如锋的一双眼。
顾曾拦下程彧,作唇语道:“羌人。”
二人不敢轻举妄动,那楚人掐着这羌族少年的后颈,手指来回把四人指了一遍,叽哩哇啦叫个不停。
程彧对他喊道:“说什么鸟语呢,小爷听不懂。”
顾曾沉吟道:“可能是在说,如果我们两个不让他离开,他就杀了那孩子。”
程彧嗤的一声冷笑:“小爷我最讨厌受人威胁。”
他和顾曾交换了个眼神,径直走到楚人面前,把流纹刃搁在手中掂着把玩,挑眉道:“想要活命对吧?”
那楚人想是没听懂,见他走近,登时大骇,横起刀就架在那羌族少年的颈上,口中呜嚷呜嚷叫得更大声了。
程彧遂把刀刃收回袖中,对他摆了摆空空如也的双手,笑得十分不像好人:“行行行,饶你饶你。把人放下,滚吧。”
楚人战战兢兢揪着那少年衣领,一步一步往后退,待到离程彧十步之遥,骤然加速,手中却没放开那少年。
“程容与,蹲下!”顾曾一声暴喝,程彧即刻应声而倒。
她的横刀化为一道不见形迹的风刃,层层残光闪过,远处的榕树处只响起了一声闷哼。
顾曾上前从树上拔下自己的刀,给那少年松了绑。
走近细看才发现,这少年身量颀长,比她还高出一截,已然是十四、五的大孩子,只是身形过于羸弱,适才被绑成一团时才显得犹为稚嫩。
羌族少年低着头,像根木头似的一言不发。他的脸色苍白似雪,眉目漆黑如炭,稚气未脱的脸上已难掩清逸俊秀,再长开些怕又是一个祸国倾城的妖物。
为什么是“又”?顾曾抿了抿嘴,不自然地扫了程彧一眼,心道:“因为这里已经有一个玉面魔君了。”
她怕吓着人家,特意还刀入鞘,尽力温柔道:“你是羌人?怎会落在楚人手中?”
少年依旧沉默。
她试着清了清嗓子,又柔和了一些:“别怕,我们是好人。”
少年动了动眼眉,淡淡道:“楚人,不好。昭人,不好。你,也不好。”
顾曾被他逗笑了,还未来得及说什么,程彧倒先急了:“你这无赖小儿,阿曾救了你,你难道不该谢谢她么?”
他简直是愈想愈气,心中嘟囔道:“阿曾她对我何曾这般温柔过,臭小子身在福中不知福!”
少年漠然与二人对视片刻,说道:“告辞。”
“慢着!”顾曾伸手拦他,却只够到他半截衣角,那少年就似鬼魂一样,脚下踏过一阵风,绕过几株槐树之后便不见了踪影。
羌人定居在蝴蝶谷附近,定熟悉这里的地形,她本想问这里可有通往山下的出路,奈何这少年恁是防备,对她二人这等救命恩人也不多相与,也只得忿忿地吐出一口气。
眼下没有办法,还是得靠自己。
顾曾碰了碰程彧的手背:“继续带路罢,二公子。”
程彧听话地走在前面,心里犹在闹别扭。细想之下,顾曾她好像对所有人的态度都还算尚可,只有对他,像是天生的冤家路窄一样,回回相处都恨不得竖起一身的尖刺。
他小声嘀咕道:“真就那么讨厌我么……”
“二公子碎碎念什么呢?”顾曾问道,“可是发现出口了?”
出口出口就知道出口。他程容与就是个人形罗盘的作用。
“……”程彧叹了口气,“还没有,不过前头能看见点亮光了。你说,羌人会不会在这布什么陷阱以防……”
他话只说了半句,顾曾只听到“哎哟”一声惨叫,而后感到手腕一紧,整个人被他拽得直直向前扑去。
“程容与!你这个混蛋!!”
程彧的嘴可能是被乌鸦开过光,说“陷阱”陷阱就自己长腿跑了来。二人脚下的大石块“咔嚓”一声,四分五裂开来,随后脚下一空,无着无落地跌了下去。
手足无措、天旋地转,瓦砾成堆、荆棘密布。
可能是为了弥补自己的错,程彧几乎用尽了气力将顾曾整个人围了起来。反正他自觉皮糙肉厚不怕摔,不能连累被自己硬生生拽下来的顾曾也遭这无妄之灾。
顾曾的五脏六腑都快被颠飞,一切来得始无征兆,她正忙着拔腰间的佩刀,倏地就被程彧的双臂环住。
“你这个……”一句话还没骂出口,脑袋就被他一只温热的手护在了颈间。
离得太近了,甚至可以说是肌肤相贴,顾曾嗅到他满身清香,耳根竟骤然发烫起来。
幸亏这山坡不怎么高,转了几圈后,她仰面摔在地上,只有背脊和腿侧被草刺刮了几下,不痛不痒的,无甚大碍。
再睁开双眼,入目便是月悬高天,繁星万里,久违的神情气爽。
耳畔传来轰隆轰隆的巨响,她撇眼一看,发现二人已身在谷底,不远处有一条玉带般倾落的大瀑布,激起银浪流珠,洋洋洒洒落了满地。
不过眼下不是欣赏美景的时候——她还被人抱在怀里。
程二公子大抵是使不上什么力气了,整个人软塌塌伏在她身上,压得她有些喘不上气。顾曾心里暗骂:“看着挺清瘦一人,怎么这么……死沉死沉的!”
一股浓郁的血腥气涌上。
顾曾终于有些慌了,摇了摇他胳膊,试探道:“二公子,你受伤了?”
“嗯……我在,别怕。”程彧沙哑回了她一句后,便没了动静。
“谁怕了……”顾曾没好气地白他一眼,探出手去,揪住路边一颗无辜的野草,想把自己从他身下抽出。
她不过挪动了半分,程彧似是被惊醒般,猛地嘶了一声,昏昏沉沉嘟哝道:“阿曾,别动。”
腥气更重了,排山倒海般扑面而来,顾曾急得汗流浃背:“程容与!”
程彧没应声,在他的刻意控制下,沉重的呼吸声终于逐渐趋于平缓,半晌后,他艰难地撑起身子,混着血的汗珠沿着他白净的脸流下,宛若清水上落了几滴朱砂,顷刻糊成一团。
他咳了两下,笑道:“唉,真是可惜了,小爷我英雄救美这么潇洒的场面也没旁人瞧见,以后想放到话本里怕是都没人信。”
顾曾瞪他一眼:“英雄救美?难道不是你一个失足拉着我来给你当肉垫吗?”
程彧讪讪笑了几声:“你是英雄我是美,这样行不行?”
被树枝刮坏的衣衫下透出了他微微起伏的胸膛,月光下,他肌肤莹润,筋骨清晰可见,顾曾登时面红耳赤地别开眼:“没事就好,还不快让开!”
“好……”程彧淡淡一笑,人正要动,神色倏地一变,匆忙将头歪向一侧,几乎是贴在顾曾的耳畔“噗”的涌出了一大口血。
鲜红的血溅了几滴在她脸颊上,顾曾心里骤然一紧,正要上手帮忙,程彧已然站起身来,用手背拭了拭嘴角的血沫,带出一团氤氲的嫣红,对她咧嘴笑笑:“放心,小爷没事,快起来,走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