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盛醉挽了个剑花,随后利落收剑并拳朝他行礼。眼睛弯弯,像只流浪在街头摇尾乞怜的小狗,希望得到过路人一句夸赞,好把自己带回家。
“我不是你师父。”俞央说,“我只是答应过夫人暂时教你一些技能。你悟性高,将来可能会被点召。到那时你我同级,师父这个说法不太合适,索性一开始就别用这个称呼。”
盛醉长高了。近期没有新的神明出世,花神养精蓄锐,身材抽条,也一并长高不少。可能是因为缺少家人的关爱,盛醉格外黏这个略比他大、眉目秀美的小仙君。可惜俞央只对奶香奶香的人类幼崽感兴趣,长大成人的少年对他而言与路边一棵了无生机的枯树别无二致。
“那我便唤你一声哥哥。”盛醉得逞似的笑得狡黠,昨夜才偷听到一位风姿绰约的女郎唤他“未央哥哥”,今儿就蹬鼻子上脸,试图获得相同的待遇。
“他们为什么叫你殿下?又为什么叫你未央哥哥?未央是你的乳名吗?”
俞央微不可察地叹息一声,伸手拂去落在盛醉肩头的花瓣。“也是时候带你回去了。”他道,“未央只是一种称号,跟名字没有区别,不是乳名。”
他才没有什么乳名,不过是捡回来的小孩们长大了,说什么也要给他冠一个好听的名头,说出去好震慑他人。
“至于殿下这个称呼,”他想了想,“不知道从谁开始的。也许是用这种方式实现某种意义上的身份认同吧。”俞央拍拍盛醉舞剑时沾到衣袖上的碎叶,思虑良久,他说,“也罢。重新认识一下吧。”
“我叫俞央,世间诞生的第一位神明,掌花,送神、弑神。他们都叫我,花神未央。”
盛醉惊得松开手中剑,那剑闪着寒光咣当一声落到地上。“花…花神?”他难以置信地问,“这世上,竟然真有神仙么?”
俞央掐了个决,花瓣纷纷扬扬落下,将他整个人盖在花瓣雨里,盛醉再睁眼时,他已经从头到脚都换了身行头,额间花儿盛开,身上的素白衣衫染上天边晚霞的粉色,整身衣服不似凡物,好像只是把一种不知名的花瓣无限放大了,找最好的匠人锤炼成柔软的布料,轻飘飘地盖在身上。
那衣裳极其轻薄,盛醉能隐约看到他腰侧爬升上来的纹身一般印在皮肤表面的花藤。如果凑近些仔细看,还能在肩胛、锁骨、小腹、大腿、脚踝…各种地方发现藏起来的惊喜:各种花的纹路烙印一样刻在这具躯体上。
腰间缠绕的花藤取代腰封,将那身粉色极淡的衣袍束紧,花藤上一块雕花玉石晶莹透亮。双足赤裸,被不知名的力量与地面隔开一段暧昧的距离,若即若离。花瓣像变成活物那般爬升到脚背上,最后落在他脚踝。
又或者,是盛醉看错了,那双白净的玉足上什么都没有,只是指节粉嫩,如同春日树梢枝头盛放的鲜花。
等他的视线回到花神脸上时,他瞳孔猛缩,几乎是惊慌无错了。眼角的红痣艳得像血,像锤烂花瓣后汇集到碗中的汁液,糜烂的同时显得妖艳暧昧,倒真如那山中精怪,像是专门勾引人的花妖。唇珠丰满,凸起好看的弧度,让人不禁想伸手去试探着揉一揉。
那种形状让他想到了将放未放的花骨朵。
倘若遮住眼角的红痣和一只眼睛,这张脸又变得眉目含情,却显得清秀沉稳,叫人升不起一点龌龊心思。
可以用繁花般华丽的长相来形容,也可以说他像山巅的一抹将要消融的积雪。极端纯粹,极端华美。
俞央像是习惯了这样的视线,伸手摸摸自己的脸,漫不经心地问“看够了吗?看够了就好好练剑,明日启程。我带你回家。”
哦,不对,说顺嘴了,捡小孩捡习惯了。
“我带你回我的府邸。顺带叫人看看你能否修得仙缘,脱胎换来一身仙骨。”他掩面咳嗽一声,修正道。
盛醉仓促低头,不敢再看俞央。一不小心视野中出现那双干干净净□□的,洁净藕节一样的脚。
要命。
他干脆转身,用背对着花神。
“你…?”俞央不解,俞央尊重,可能这就是人类所说的叛逆青春期吧。
“哥哥,如若…若修成仙,仙骨,你能,能一直教我练剑吗?”盛醉期期艾艾地问。
怎么把小孩养成大结巴了?俞央低下头,有点惭愧,还是应声答道“你剑术精炼,我已经没有可以教给你的东西了。”
他们已经在人间停留了四个春夏秋冬,一路上走走停停,不断往设下阵法、离得最近的山头去。
盛醉踏上石阶,觉得新鲜极了。小孩时期因为遭遇意外为仙人所救,娘亲带他一步一叩首,往仙山上去,希望能叫那位善良的神仙看到自己虔诚的谢意。那座山之所以被奉为仙山,是因为终年被浓雾所罩,山脚的人看不清山的高低,胆子大前去探路的人也不过是遇到鬼打墙一般不停原地打转,亦或是被断崖隔绝了去路。
幼时娘亲抓着他的手,沿石阶而上。他只记得道路两边皆是白雾,走着走着,前方被嶙峋的怪石挡住去路,最后只能无功而返。从没有那一次是如今日这般走得顺畅、看得清晰的。
“哥哥,”他唤道,“你们神仙经常下凡来玩么?你们也觉得人间有趣吧?”
“不常。”俞央摇头,“我是例外。天地万物有灵,其中有得仙缘者,脱凡胎遁入仙门,化形为幼童模样。诞生之初无善无恶,不辨好坏,是非不明,需要外力干涉加以引导,否则会留下祸根。这便是我的职责所在。”
盛醉了然,点点头继续问,“神仙会干预人间事么?譬如…随手救人、除恶扬善?”
俞央认真道,“不可干涉。”他说,“我们的力量加入其中会破坏人间的平衡。当朝帝王得此助力可并吞四海、称霸八荒;野心流民得此助力可一人成军,大杀四方。如此,千年来世间难得的平衡便毁于一旦。”
“再者,倘若我们落入凡尘,便同常人无异。”俞央顿了顿,斟酌着说,“不可使用法力、掐诀需要以自己血肉为誓,使出一分的力需要用十倍的消耗来偿还。因此不到万不得已,即便是遇到威胁我们也不可擅自出手。违背规定的神会被世界法则惩罚。”
盛醉惊呆了,“原来神仙不是世界的最高主宰吗?”
“不是。”
这下盛醉觉得晕头转向了,“我记得自己小时候被一位小仙君救过,阿娘还带我去还愿…难道是我记错了?”
“不是完全不能干涉。”俞央伸手揉揉他的脑袋,耐心道,“只要不使用外力,而是采用凡人的手段去救人,这样的行为是被规则允许的。可以做好事,但是不能蓄意破坏平衡,否则会被逮捕,交由掌罚的神明审判。”
“掌管刑罚的神明是什么样的?”
“我不知。”俞央回答,“我印象中上一任掌管刑罚的神明身穿一身黑袍。流传的民间故事里,'死神'说的就是他。不过跟故事里不同的是,他不会带走无辜人命,只会处罚犯错的神明。”
“执掌刑罚的神终身受瘴气所困,容易堕魔。上一任罚神走火入魔,这个职责现交由近来飞升的一位人神掌管。可惜人神脆弱,估计撑不了几个百年。”
盛醉懵懂点头,想起另一个更重要的问题:“哥哥知道有哪些神仙喜欢下凡救人吗?”
“唔…他们都不常下凡的。你想找你的救命恩人?他救你只是顺手的事,没必要放在心上。”
盛醉那时候太小,只记得救他的仙人是个只比他高一点点的白衣小公子,却没能记住救命恩人的脸。俞央则是因为见过太多事、顺手救过无数人,自然也不放在心上,对面前长大成熟的米团子更是毫无印象。只以为是哪位同僚跟他一般闲散,高兴的时候碰上了便搭把手救人。
“再者,找到他你又能做什么呢?既然对方有救你的实力,想必是不需要你为他做些什么的。”
盛醉有些低落,懊恼地“哦”了一声。
“不过等你日后长大,点将飞升,成为比他更厉害的神仙了…说不定到时候会有他请求你帮忙的时候呢?”俞央安抚道,“都是有可能的,不要灰心。”他捏捏盛醉手腕,“很快就到了。”
话音刚落,面前白雾四散开来,山头出现了一座五六人高的石门,一道金光引路一般穿过石门,来到石门后面的断崖前。叫人奇怪的是,断崖上方悬空漂浮着白玉石梯,往上延伸、延伸,一直蔓延到云层之中,肉眼看不到的地方。
“这是…?”
俞央答道,“这是天界。”他张开掌心,露出悬浮在手心之中的一朵重瓣小蓝花。“把它含在嘴里,我点头之前不要开口说话。”他说,“你现在没被点召,依然是凡人之身,因为跟在我身边所以能成功穿过半山腰的迷障,不过仍旧无法踏步仙门。这个东西能帮你遮掩凡人之气,待到入我府邸,世界法则便奈何不了你了。”
手心的小蓝花化作一颗亮闪闪的蓝色珠子,钻到盛醉嘴里。他点点头表示自己一定会照做,便跟在俞央身后踏上石阶。
石阶之下来往的人群变得十分之一颗黑芝麻一般大小,从斜边上窜出来拔高长大的树张牙舞爪,看得盛醉头晕眼花。
“抓好我。”俞央见他脚下踉跄一步,立刻用力握住他的手腕,后觉自己劲太大了,急忙松开手,后退到盛醉所在的石阶上与他并行而立,轻轻牵住他的手。
“抱歉,”俞央说,“抓疼你了吧?牵好,小心掉下去。”
从手臂上爬出来的花藤缠上两人交握的手,还有一些绕在盛醉腰间,像是给他做了一条保护带。
手中传来的触感略显冰冷,却柔软而富有安全感,让他知道就算踩滑也有人托底,不会叫他真的掉下去。
俞央已经先行一步,跨到上一级台阶上。盛醉一边迈开腿一边自下而上打量俞央的背影总有一种似曾相识的微妙感觉。
是你吗?他想问,却顾及俞央不可开口说话的叮嘱又把那句话咽了回去。
是你救了我吗?
长阶之上,一高一矮两个身影并行,花瓣开到他们未曾踏足的前方,像是迎接外出多年终于归家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