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州的情况着实算不上好,甚至可以说是十分凄惨。
他们到底前两日雨已经停了,水位也降下去不少,情况正在好转。
可怪的是,他们才到槐州的第二日,竟又淅淅沥沥的开始下起了小雨。
槐州城的青石板路上还凝着前日暴雨留下的水痕,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腐木与淤泥混合的酸臭。
持续半月日的滂沱大雨如同天河倒灌,冲垮了城南和城西的堤坝,浑浊的洪水卷着枯枝败叶涌入街巷。
原先雨势渐歇,半人高的水位渐渐降至脚踝处,临街店铺的门板上还留着水线侵蚀的灰黄色痕迹。
百姓们蜷在被水泡得发胀的屋檐下,望着天边铅灰色的云层叹气。
好不容易升起的几缕炊烟,也被潮湿的风揉得七零八落。
城东的老槐树歪歪斜斜地斜倚在断墙上,树冠上最后一片嫩叶也蔫蔫地垂着,树下横七竖八地堆着几个被水泡烂的草垛,偶尔有老鼠从里面窜出来,惊起一片此起彼伏的叹息。
直到第二日午后,云层忽然裂开道细缝,几缕微弱的阳光漏下来,在积水上碎成一片金箔。
人们刚露出些许喜色,谁料申时三刻,天际又浮起墨色云团,细密的雨丝如同蚕丝般悄然落下,打在积水上泛起层层涟漪。
檐角的铜铃被风拨弄着,发出细碎而沙哑的声响,混着雨珠敲打油纸伞的噼啪声,像是老天爷也在为这座多灾多难的城池呜咽。
如今又降小雨隐隐还有变大的趋势,积水涨回至齐膝深,卷土重来的大雨淹没了人们刚刚升起的希望。
街角的茶棚下摆着几张歪斜的木桌,几个穿着粗布衣裳的汉子围坐在一起,浑浊的茶碗里漂着几片发霉的茶叶。
“完了、全完了!地里的庄稼被淹了,下了这么久的雨,来年的留种也都潮了霉了,以后的日子可咋办呐!”说话的老汉捏着旱烟袋,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去年闹蝗灾,今年又发大水,咱老百姓咋就这么难...”话音未落,一颗雨珠恰好落进他的茶碗,荡起的波纹里映出他眼角深深的皱纹。
“是啊,咱老百姓咋就这么难啊!”另一汉子附和道:“如今就等着朝廷那点赈灾粮熬命,前些日子州府说没粮,饿死了多少人?俺们连着啃了多少日的树皮?肚里别说油水连泔水都没有一滴!好容易京城运来了赈灾粮,昨日派粥,一人只得了小半碗,这怎么吃得饱!”
说到赈灾粮,其余几人面露苦色,其中一人愤懑道:
“我看这赈灾粮根本不是来救咱老百姓的!王员外家那么有钱,家里个个吃的油光满面还觍着脸跟咱抢粮,说什么自己家里人口多,拿着个大桶挖走了大半!派粥的人也是个丧良心的,为了讨好王员外,竟还给了他半袋生米回去!那可是半袋米啊!”
“谁说不是啊,现在这行情,米比黄金还贵!”老汉脸上流下两行清泪:“他们拿了米,自个不吃拿去卖,一碗半稀的白粥竟卖上一贯铜钱!”
众人皆叹息:“这究竟是个什么世道?”
……
雨丝渐渐转密,远处的山峦已化作模糊的灰影。
几个孩童缩在母亲怀里,坐在小楼上,望着窗外飘摇的雨幕,看向底下越来越高的水位,稚嫩的眼睛里满是惶恐。
不知谁家的狗跳上窗沿,瑟瑟发抖,尾巴还泡在水里,拉拢着脑袋对着天空呜咽。
城墙根下,新垒的沙袋被雨水泡得松软,守堤的士兵们披着湿漉漉的蓑衣,腰间的佩刀在暮色中泛着冷光,他们彼此对视时,眼底都闪过一丝难以言说的忧虑:
——这连绵不断的雨,何时才是个头?
霍问没想过槐州的情况竟然严重到这个程度,他们从京城运来的那点粮,撑不过一周,城中米价水涨船高,别说普通百姓吃不起,他们看着这米价也是心惊得很!
李适将军昨日带人平定了周边的几支起义军,并收缴了他们的武器,将几人悉数活捉了回来。
霍问见过那些叛乱的起义军,跟他想象的完全不一样。
他们都很瘦,大都是些庄稼汉和贫民,原本精壮的身体瘦的不成样子,他们的眼里一片死寂,像是完全丧失了对生的欲望,身上穿的衣服都是些潮湿而破烂的麻布衣,身上遍布着大大小小新旧交接的伤痕,瞧着都触目惊心。
他们所谓的“武器”,都是些镰刀、锄头和木棍,他们叛乱起义的目的只是为了吃口饱饭。
他们的敌人是地主、是贪官、是强权而不是和他们曾经一样手无寸铁的百姓,他们甚至会主动将抢来的粮食分一部分给他们的同胞,某种意义上,他们是一些人的英雄。
李适是在城西破庙和东郊粮仓两道消息线交汇时找到他们的。
前一日深夜,暗桩来报东郊粮仓有异动,他点齐三百轻骑刚要出发,又接到线人急报,说城西乱葬岗附近的破庙飘出炊烟。
按常理,乱军抢粮必往富庶处,怎会窝在这等荒僻之地?
他心生疑窦,遂分兵两路:自己带百人迂回查探破庙,副将率两百人埋伏粮仓周边。
破庙檐角挂着残雪,夜风卷着粥香掠过断壁残垣。
李适翻身下马时,听见里头传来孩童细弱的笑声。
他示意士兵收刀,贴着苔藓斑驳的石壁往里窥望:二十几个面黄肌瘦的汉子围坐在土灶旁,有人用树棍搅动大铁锅里的稀粥,有人把破棉袄撕成布条给伤口渗血的同伴包扎,三个衣裳露着棉絮的孩子捧着陶碗,正用冻红的手指蘸着洒在石桌上的粥粒。
“张大哥,明日去粮仓能多抢些粟米不?”说话的少年往火里添了根枯枝,火星子映着他眼下的青黑,“昨儿分出去的粥,怕是只够西街老弱撑半日。”
被唤作张大哥的汉子沉默许久,从怀里掏出半块硬饼掰成碎末,放进最小那孩子的碗里:“抢完这趟就散了吧,官兵快追来了。”
李适盯着少年口中的“张大哥”看,此人身高八尺,相貌堂堂,肩宽腰窄,剑眉星目下眼睑微垂,眼角细纹里嵌着疲惫,墨发用粗布随意束起,虽身形壮硕如松,却透着掩不住的倦怠。
想必这便是情报里说的起义军三把手张溯。
与此同时,东郊粮仓方向传来副将的信号箭。
李适攥紧腰间佩刀,指甲几乎掐进掌心:
——他突然想起三年前随军征北时,见过的那些因冻饿倒在雪地里的牧民,他们临终前攥着草根的手,和眼前这些人握镰刀的姿势竟如此相似。
李适面露不忍,却也……
“将军,是否要——”亲卫压低声音,钢刀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李适望着破庙里此起彼伏的喉结滚动,望着他们舀粥时刻意避开锅底米渣的动作,突然转身按住亲卫举刀的手:“传我令,所有人卸甲收兵。”亲卫错愕抬头,却见他解下腰间装着肉脯的皮囊,轻轻放在庙门前的断砖上。
当粮仓方向的马蹄声渐渐逼近,破庙里的汉子们终于发现了围而不攻的官兵。
有人握紧木棍站起身,却见那个骑黑马的将军翻身下马,亲手将腰间佩剑插在三丈外的雪地里。
那少年攥着镰刀的手在发抖,张溯却突然扔下手中的木棍,示意那少年放下镰刀,对着李适抱了抱拳:“将军要抓便抓吧,别伤着妇女和孩子。”
李适弯腰拾起地上一块硬饼,指尖触到饼面凹凸的指痕,那是饿极之人反复摩挲留下的痕迹。
他喉头动了动,将饼放回原处:“明日辰时前离开槐州,别走官道。”
李适这话这是对张溯说的。
亲卫惊得要开口,却被他眼神喝止。
夜风卷着未燃尽的草灰扑来,他看见那些死寂的眼睛里,竟浮起一丝惊诧的涟漪,像冰面下即将解冻的溪水。
张溯却道:“将军既是来抓人,定不好空手回去,我跟你走,将军慈悲便放了其他人罢,在下知道自己是定然离不开槐州的,不如跟着将军走,保不准能得个好死,不至于太难看。”
李适诧异地看了张溯一眼:这人倒是有几分头脑,如今起义军的信息早被探子探了个一干二净,张溯作为起义军三把手,长得又这么显眼,就是自己放过了他,别人也不可能放过他。
“带走!”李适翻身上马,亲卫得了他的示意上前押住了张溯,一道往州府的方向赶回。
剩下方才拿着镰刀的少年和其他人一起愣愣地看着他们离去的方向。
破晓时分,东郊粮仓报来战报:“叛军”抢粮时竟主动打开粮仓侧门,将半数粟米分给了围在墙外的百姓。
副将裴靖安提着缴获的“武器”:三把缺口的镰刀、四把不太锋利还带着些泥土水渍的锄头和五根木棍来复命时,看见李适正对着案头的军用地图出神,地图上城西破庙的位置,被李适提笔笔轻轻点了个红点,像雪地里落了滴干涸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