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夜里，在从乾宁通往临杉的火车上，李赫匆匆给宋淮打了电话。
“小宋啊，我听说你在乾宁赚了不少，”电话一通，李赫就直奔主题，“叔这边出了点事，得赔人家钱，就算把小岩的学费抵进去，恐怕都不够啊……”
“李叔欠了多少？？”宋淮当即回他，“岩仔是个好苗子，这书怎么也得让他念下去！”
听到这话，李赫的心就放了下来：“好好好，那叔替你干妈和小岩先谢谢你了！！都怪那店主忒计较，非得闹到警察那里，要我赔人家八百多块！！”
宋淮猛地打个激灵，声音也跟着变了调子：“八百多块？！！这快赶上我两个月工资了，叔，你到底干什么了……”
“你就说有没有这个钱吧，不然小岩下学期怕是读不成了。”
李赫不耐烦道。
火车还在疾速驶动，青年过激的反应吵醒了旁边的乘客，对方在睡梦里呓语，不禁扭到一边嘴里嘟囔骂了两句。
宋淮只好起身去了洗手间那边，像是下了什么决心才道：“这钱我肯定给叔还上，可千万别让岩仔辍学，他跟咱们不一样，大好的年华就该去学校念书……”
“知道了知道了，你是他爸还是我是他爸，回儿见吧，不说了啊……哎，你们是不是出千儿了？！我这都输多少把了！！”
左右目的已经达到，李赫看人下菜碟，见拿捏住了宋淮，哪还有心思听对方说教，草草就挂了电话。
宋淮幽幽叹了口气，看样子对方又在打麻将。
他其实根本不想管这个老货。
可李赫毕竟是干妈的丈夫和李岩他爹……
于情于理，如果这个老赌鬼要让李岩辍学，他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坐视不理的。
“算了，反正老子还年轻。”
他有些无谓地想。
直到又过了好一会儿，宋淮下意识一摸口袋想点根烟，才想起这是在火车上，他已经戒烟很长时间了。
于是他哂笑一声，又跟做贼似的回到座位上。
*
到了今天上午。
宋淮刚下火车，自己家都没回，就先去了银行提了一千块钱出来。
又因为怕李岩察觉，他蹑手蹑脚回了李家，小心翼翼地开了锁，把门推开一条小缝往里瞧。
还好，李岩不在。
青年拍了拍胸口，一阵后怕。
直到看见墙上的挂历，才后知后觉今天是周五，李岩这会还在学校上课，可没功夫搭理他。
于是他大摇大摆进了少年的卧室，取出压在床头柜底的皮夹，一对数额，皱着眉往里面添了五百块钱。
以他对李家父子的了解，到时候肯定是等李岩放学回来，才能去偿还那笔钱。
可惜李赫没告诉他，欠的是哪个店主的钱。
不然他直接去还了，木已成舟，李岩也不能怎么样了。
那现在，自己还是暂时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吧，宋淮犹犹豫豫地想，把钱夹塞回了原来的位置。
接着下一秒，他忽然猛地一拍脑袋！
先前和一个熟人约好，今天中午要去人家那拿预订好的瓜果。小时候干妈待他不薄，如今她的忌日就快到了，自己多用点心是应该的。
结果被李赫这么一耽搁，害的他居然把这事忘了个干净！
……啧，现在早过了和人约定的时间。
可尽管如此，一想眼下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宋淮还是心满意足地出了门。
他倒在了一个红绿灯的档口。
青年身体被撞得扭曲变形，裸露在外的皮肤留下狰狞血痕，几乎染红了整个前襟，微微翕动的唇苍白得毫无血色，两只眼睛空洞无力地看向掉落在不远处的手机，屏幕上显示着一条短信。
周遭是密不透风的人墙，在众人惊慌失措间，宋淮依稀从那堵人墙中，辨别出来一个熟人，他费力地抬起手，想叫对方帮他把手机递过来。
但或许是他实在形容可怖，视线交接了一瞬，那人就尖叫着跑开了。
来不及点进去看，那条短信永远停在了“未读”两个字的界面。
他一辈子遵纪守法，只是一念之差闯了回红灯，就付出性命代价，被迫地永远留在了这一天。
*
李岩感觉胸口似有千斤石担，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整个人散发着颓废的气息，长长的睫毛遮住了那双通红的眸子。
两人说话的声音不大，但在寂寥的黑夜中格外清晰。
姜澜只觉得夜里凉风瑟瑟，自己抱着盆的手有些无力。
她有心想冲出去问问，可理智又不断告诉她，这番只言片语已经很明确了，不是么？
想到这里，她就不敢去问了。
可她还没来得及感谢，那个曾救下过姜辞，为人憨实的年轻司机。
“姜澜？在阳台磨蹭什么呢？！”
里面传来张秀珠的声音，“喊几遍了，来帮我捶下背，哎不知道是不是睡多了酸死我了。”
少女迟疑地顿了一下，倾身离去，最后看了一眼外面僵持不下的两人，唯在夜色里落下了一声沉重的叹息。
在那个并不非常太平的年代，小人物的死顶多掀起一时片刻的波澜。
除了身边最亲的人久久难以走出阴霾，其余的人揣着一肚子生计还不知怎么解决，自然唏嘘结束就抛之耳后。
在生死面前，穷的有上顿没下顿，或许才是最可怕的。
屋内的时针还在转动，楼下昏暗的光线凝成了一股，在寂夜里，有人悄然走出了时间。
*
而那天以后，姜澜再也没见过李岩。
偶尔经过那条街时，她也试图把衣服还回去，但李岩就好像人间蒸发似的，再也不见行踪。连带着，她也很少再看见李赫的出现。
甚至有时，让姜澜产生一种错觉，她可能这辈子都不会再跟李岩有什么交集了。
女孩嘴上叼着块饼，利索地上了门栓，还不忘含混叮嘱：“厨房还有两袋饺子，等会舅妈醒了你们煮了吃。”
“姐，那你下次，什么时候回来？”
姜辞扒拉着门缝，使劲往外瞥。
距离姜澜高一开学，已经过去好几个月，所以姜辞是知道她回家的时间。
只是每回到了这个节点，小孩便忍不住又问一遍。
姜澜也不厌其烦，每次都耐心回答。
“周五，你......”
姜澜目光低垂，视线落在姜辞手肘处的乌青肿块上。
她想和对方说，你跟镇上的孩子们混熟了，时间就过得很快了。
但她又如何想不到，姜辞在更小的时候成天被关在老宅里。再大一点又差点被拐，不怪他对除姜澜之外的其他人，暂且难以敞开心扉。
姜澜的视线从小孩的手上移开，不得不压下那股心头火，暂时熄了要揍刘康一顿的心思，蹲下来安抚姜辞。
“等过几天我回来，给你带冰棍好不好，小辞想要什么口味的？”
“西瓜味！”
“好。”
少女眸光暗了暗，提着书包转身出了门。
她走得极快，也就忽视了这一个月来，姜辞眼底多次的欲言又止。
姜澜跨上王隋的自行车后座，回望了一眼那低矮的旧房子，脸上总算露出稀薄的笑意。
“隋子哥，走吧。”
华师附中地处临杉市中心附近，从校门出来到外边，就是琳琅满目的商业街。
可对松里湾这样的小镇来说，路途还是有些远了。
加上交通不便的缘故，每去学校一趟，差不多要折腾姜澜一个多小时。
好在王隋他们学校也在市区，离得不算很远，就顺带捎姜澜一程，能节省一部分等车时间。
少年一边看路，一边往后瞄了她几眼：“今天太晚了，要不我还是送你到学校门口吧。”
姜澜在看路边被风吹弯的野草，心不在焉地说：“谢谢哥，不过黎江路口那边的公交几分钟一班，晚自习前赶到应该没问题的。”
王隋顿了一下：“阿澜，你是不是有心事？因为姜辞？”
姜澜知道他是好意，但不愿多聊就敷衍了几句。
到底心中郁气难消。
她感觉眼底有些泛酸，不由低头捏了捏鼻梁骨，眼下的不甘和阴郁，就在王隋看不见的地方短暂流露出来。
每次回家，总能在姜辞的脸上身上，发现些莫名其妙的伤。
她不是没收拾过刘康。
但只要自己不在家，这兔崽子下次会更加变本加厉。
那，是姜辞性子懦弱么？
当然也不是，她自己一手带大的弟弟，什么秉性她最清楚不过。
可即使她不止一次暗示过小孩，不必太让着刘家那双胎。
姜辞依然逆来顺受，从不还手。
而张秀珠如今满心都是肚里怀的那个，不想动气自然就睁只眼闭只眼……
姜澜听着左邻右舍看热闹不嫌事大地你一句我一句——
“都是孩子。”
“孩子们闹着玩呢。”
“……”
有这么闹着玩的？
这些话，每一个字都像针扎在她心尖上。
多么冠冕堂皇。
这不过只是因为，姜辞不是他们从小看着长大的罢了。
纵然她在人前尚能进退有度，跟任何人保持游刃有余的关系。
可姜辞是她的底线。
“姜澜，我听我妈说，最近岚城那位赵阿姨，好像经常上你们家来，你…知道么？”
王隋握紧了车把头，小心留意着身后女孩的情绪。
“嗯，虽然我还没见过她，但听小辞提起过。”说到这里，姜澜的声音松快了不少，“他说，那阿姨很喜欢他，还夸他长得可爱又聪明。”
王隋见她是这样的反应，不由松了口气，背也不那么紧绷着了，嘴角轻微弯了一下，没再说些什么。
彼时将近日落，仅天边还残存一丝余晖。
姜澜目送王隋走后，没多久就驶来一班公交。她运了口气，上车投币一气呵成，艰难地往后车门那边挤。
“借过一下......”
然而，她话没能说完。
姜澜微微仰着头，望向面前身形挺拔的少年侧脸，无视对方眼底的惊诧，默默念出了他的名字。
“李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