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曲折离奇的闹剧,终于在刘一鸣回来后画上了句号。
男人肩膀微微下垂,尽管面容十分沉静,眼里却透着一缕不易察觉的东西。
姜澜一旁端量许久,也拿不准她这舅舅预备干什么。
今日家里人难得齐全,气氛却很沉寂。
就连两个惯来吵嚷的小孩也学会了看大人眼色,实在闷的不行便到屋外头耍去了。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才听见刘一鸣艰涩开了口:“秀珠,你带俩娃出去逛会儿吧,澜澜留一下。”
姜澜轻轻应了一声,这安排倒不是很意外。
姜辞这事,总要有个结果。
“那行,我们出去吃点东西。”张秀珠面色略迟疑了一瞬,转头看向了外甥女,话却仍是说给她丈夫听的,“一会儿有什么话,还是好好说吧。”
说完,她捏了捏姜澜的手心,牵着一双儿女出了门。
小姜辞则因为这些天夜里常睡不好,这会在里屋补觉。
等人都散去。
刘一鸣脸上的疲然才显露出来,他戴上老花镜,从老旧的通讯簿找了半天,终于翻出姜澜二伯的号码。
直到拨的第四遍,对方接了电话。
一听对面傲慢过头的口气,刘一鸣眉间一跳,顿时怒气飙升,尽可能压制怒火低声喝道:“姜弘烨你什么意思,堂堂姜家这么一大户人家连个孩子都看不住吗?!”
“是一鸣兄啊,这事蹊跷……”
那边沉寂三秒后,声音压低了些。
“孩子丢了,你怎知我就没派人去找?只是不好大张旗鼓登报寻人罢了……毕竟传扬出去影响也不好。”
听见这无赖推辞,刘一鸣气得有些手抖,不由骂咧几句。
姜弘烨则反之。
尤其见刘一鸣情绪虽然激昂,但问话只一味责备并无担忧挂肠的意思。
他反而淡定下来:“ 这损人不利己的事,做了于我有什么好处,一鸣兄还有闲工夫聊这些,说明小辞现在是找到了吧。”
刘一鸣沉声问道:“我呸,就算找到了,那你就没有半点责任吗?”
对面假模假样叹了口气: “我虽然喊你一声兄长,但奉劝兄还是别真喘上了……”
“鄙人不是什么爱讲道理的人,看在多年不联系的份上,勉为其难和你说道最后一次,”姜弘烨说,“姜某背后是整个姜氏,在家族利益高于个人利益的情况下,少不了顾虑许多。再说姜辞也已经找到了,希望兄懂些事,就别再借题发挥了吧。”
这一套说辞又是威逼又是倒打一耙,刘一鸣活了四十多年也未必打过这种交道,当下更噎得说不出话。
“那二伯能不能解释一下,为什么姜辞去了绍华还被人赶走?”
姜澜冷不丁地插了进来。
刘一鸣不禁一愣,这事姜澜还没跟他说过。
姜弘烨顿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旁边是阿澜吧,就算你不提我也打算说的,那天确实有个年轻人来过那里,说小辞跟他在一块。”
男人边说边思忖,目光透过顶层写字楼的夹层玻璃,瞥向繁华喧闹的市中心广场,人影绰绰的街头。
他一向认为,这种居高临下的视觉传达能帮他更好地消化信息。
虽然不知,是哪里出了纰漏。
刘家又是怎么知道的。
但有一点他能确定,他或许还是小看姜澜了。
想到这里,姜弘烨不由拽过勒得有些发紧的领带,眼神变得冷冽了许多。
这丫头,真是不管放不放在他眼皮底下,都一样的让人难以省心啊。
“当天,我和几位老朋友在绍华谈生意……”
等等。
让他再好好想想。
绍华这头的实控人,是本家的谁来着?
好像是大哥的那小子。
姜、
笙。
姜弘烨玻璃似的眼珠一转,那最开始,是谁哄得自己来这边约见……
他舔了舔有些干燥的唇,抿了一口清茶,低声吸气发出一声喟叹。
一时间,舌尖的一点余苦被无限放大。
还是大意了。
被自家人算计的滋味,真是不好受啊……
说来也许久没关注过,这位向来没什么存在感的二侄子了。
既然找到原因,姜弘烨也不想继续跟刘一鸣打太极。
于是他开始不负责任地胡说八道:“这些日子自从小辞走丢,家里每天都有不少这样的人找来,不过,都是一些贪图钱财的骗子,怎么,那人真的见过你弟弟?”
姜澜笑了一下:“真的假的,二伯应该心知肚明啊。”
姜弘烨听她反讽眉头微皱,却故作轻描淡写道:“怎么跟二伯说话的,这才半年是越发没规矩了。”
刘一鸣额角绷出两道小青筋,脸也因为激动涨得通红:“我的外甥女还轮不着你教训,你不想照顾他们当初就该一并告诉我。”
“甭管他方的圆的聪明的傻的,我刘家不至于多一个孩子就养不起,你知道自己这行为什么性质吗?你他妈早晚有一天得进去......”
刘一鸣深吸了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着,姜弘烨这通毫无逻辑的瞎话,明摆就是糊弄他。
而那一头,刚逾不惑之年的男人保养得极好,自分析出蛛丝马迹后,听到刘一鸣急得如此跳脚,他心下更加难显得意,心态竟逐渐平和下来。
姜弘烨压根不以为然,自觉已然看穿了对方内心的算盘。
想当初这人要来接姜澜时,大概没想到他真的一毛不拔吧。
现在,姜辞又以这种情况来到刘家,他只巴不得赶紧脱离干系。
不管目前何种情形,他一早就仗着刘一鸣即使再多的不痛快,单凭“无权无势”这四个字,为这一家子的生计,就不可能真的出这个头,跟他死磕下去。
否则,也不至于连亲妹妹生了几个孩子都不知道。
姜弘烨不由冷笑了一声。
顶多打来电话放通狠话,就当是给姜家姐弟一个交代了。
何况,他手上还有张藏了多年的底牌。
“总之,我今天打这电话过来,就是想问清楚你究竟什么意思。你大可放心,没人惦记你那些脏钱。算了,跟你这种老滑头没什么好说的。”
果然,下一秒刘一鸣说的话跟他预料的几无偏差。
狠话放完了,可惜太不中听。
本来他还想着,要不要把姜辞那点零花钱打过去。
于是姜弘烨不打算打钱了,但打算给对方找点不痛快: “既然这样,那一鸣兄愿意如何想就如何想吧。咱们现在这种关系,我看以后也没联系的必要了。只是阿澜,二伯现在要说的一件事,你的舅舅可能不知道,但你却一清二楚。”
姜澜心头一惊,登时就有了种预感,姜弘烨这话会让刘家这边早晚掀起乱子。
“姜辞虽然养在姜家几年,但跟我们本来就没有半点关系,不是么?”
姜弘烨的声音不紧不慢,听不出一点感情。
刘一鸣的心底蓦地炸开一道惊雷,晴天霹雳。
还没等姜澜回击,他就“呸”一声挂了电话。
直至半晌,刘一鸣才从震惊里回过神来。
他深深地看了姜澜一眼:“你那狗屁二伯说的话,我半个标点符号都不信,你来告诉我怎么回事。”
午后凉风扑面,但拂不去姜澜心底的一片水深火热。
半小时后。
“伊宁过得这么苦,为什么......这么多年,我都一点也不知道。”刘一鸣眼眶充血,用力地掐灭了手上的烟。
姜澜沉默地看着他,并非是不知道说什么宽慰这个舅舅。
而是已无心揣测,对方这哭诉里到底多少真情。
她看了一眼还在安然酣睡的姜辞,半晌终于说道:“您就当我刚才胡言乱语吧,我妈妈大概是,不想让您为她担心。”
姜澜笑了笑,思绪不由自主回到了过去。
当年母亲生下她后伤了身体,无法再受孕。原本这没有什么,毕竟姜家同辈子孙人也不少。
只是在她爷爷的三个儿子中,最偏心她父亲姜弘霄。所以嘴上虽然没说什么,心里却始终介怀。
这场拉锯战一直持续到姜澜一岁半,而姜弘霄拒绝姜老爷子的态度,也一次比一次强硬。
结果就是老子跟儿子一样的驴脾气,老爷子一怒之下要强拆姜澜母亲刘伊宁和姜弘霄。
姜弘霄这边一听说消息,立马带着妻子孩子离家出走了。
父子没有隔夜仇,过了两天,老爷子消气了就找人把小儿子叫回来。
没有人想到姜弘霄,却是‘始终如一’的犟。
父亲当年认为,爷爷多番指手画脚,是欺他年少成家,却还没有安身立命的本事,于是立誓不要家里一分钱,决意要自己作出一番事业。
姜老爷子越发火大,也不管他了。
此后的日子显而易见,自然十分难捱。
听说最初创业时的确备受阻力,她父母借着朋友们好不容易拉来的投资,才把他们品牌腕表成功推销出去,这个项目才终于算盘活了。
只可惜,姜澜父母还没来得及品鉴丰收的硕果就双双早逝。
而公司成立之初,姜弘霄夫妇正值壮年,还没考虑到未来这么多事。
后来即使重新选任了董事,但终归没有她父母放的心思多,前期投入太多心血,新兴领域起初的受众面又必然有限,很快就运行不下去了,在一年之后就被迫匆忙地走了清算。
她爷爷始终不能接受这个事实,但不管怎么查,所有证据都最终指向一个结论——姜弘霄夫妇是真的运气不好,当日碰上几个马路上作死飙车的年轻人。
直到现在,提起十年前那桩肇事案,还会时不时沦为一笔谈资。
人们茶余饭后,一面唏嘘富豪之子的枉死,心照不宣忘了这场惨祸最终真实的伤亡统计,其实一共有八人,另一面也更愿意去揣测这其中的狗血戏码。
姜弘霄到底,还是没摆脱老爷子的光环笼罩。
当年这事闹得不小。
姜澜不动声色瞥了一眼她正抱头痛哭的舅舅。
后来她爷爷身体越发不好,人也变得更加迷信。
那时姜澜大伯已经出家多年,老爷子别无人选,大权下放给姜弘烨后,开始现身各种慈善公益活动。
他是想为在世子孙,也为英年早逝的儿子积累福报,是以他晚年那会儿,姜家名声还是非常不错的。
但另一方面,也是同样的缘故。
他把姜澜接了回来,却对这个孙女从来不闻不问。姜澜跟爷爷本就不亲,没来得及沾上半点爱屋及乌的光,就被打入了死胡同。
直到没多久,老人家在一间福利院看上了一名被弃养的男婴,那张多年没笑过的脸,才终于有了一点罕见的活气。
他把尚在襁褓的小孩,错认成了姜弘霄的亲生儿子。
整个姜家上下,几乎每日都在陪老爷子演戏。
谁能想到在生意场上叱咤风云了半辈子的姜老,晚景虽不说凄凉,却犯起了难以治愈的糊涂病。
但没人知道的是,幼年的姜澜很高兴。
姜辞的到来,终于让爷爷记挂起了她。
他们一样是父亲的孩子。
后来爷爷死了,那几年她和姜辞两人相依为命,也是真的。
而没能看到姜辞长大,老爷子心里大概是遗憾的,姜澜心想。
她揉了揉有些酸胀的腕骨。
早知道是这样,也许在她离开姜家以后,就不该让姜辞一个人继续留在那里。
毕竟很早以前她就清楚,姜弘烨是个什么货色。
这通电话她原本也没指望能聊出什么名堂,不过有一点,她这二伯大概真没扯谎。
听姜弘烨的反应,对姜辞走失这事,他最多是一个放任态度。
姜弘烨再狂悖忤逆,也不至于和一个学龄前儿童过不去,何况姜家现在已经是他在做主。
但另一方面,姜澜同样不信所谓看顾不周之类的理由。
那在这件事里,姜弘烨到底扮演了什么角色?
姜澜正出神地想着,门口倏地响起了张秀珠的声音:“所以,姜辞根本不是你亲弟弟?!”
姜澜吓了一跳,很快镇定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