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坪齐整松软,略有枯黄。这跟季节有关。
一大片草坪。上面只有两棵树,核桃树和槭树。躯干高大修洁,但叶子都落光只剩枝桠,当然也是时节所致。只剩两棵树,因为别的都被砍掉了。
响水滩0274。
妈妈,时隔多年再次踏进这个院子,我甚至回忆不起你们的面容。
只有早春的长风打着令人生怨的长嚎提醒我,什么是物是人非,什么是节同时异。
和多年前第一次踏进这里的惊羡雀跃不同。她故地重游。她历劫明心。她只是要和他说,别再较劲了。那个人,已经彻底不存在了啊。
永远消失于她的生活。
这座房子对现在的她来说,简直就是个现实的噩梦。所有的遗憾和不忍都从这里产生,老实说,她惧怕这房子。
往事回覆心头。她四处张望一番,但什么也没看见。
沈念升初二之前成绩不好。尽管她有当老师的妈妈和做工程师的爸爸,但她并不像期待中那么优秀。
但她过得无忧无虑,满足恣意,她觉得自己的生活幸福美满,根本想象不出不幸的模样。她的一个同学的妈妈信神,逢初一十五烧香拜服,初次听闻这件事让念升觉得匪夷所思,想着怎么会有人愿意对着并不存在的东西如痴如迷,信以为真。
十二岁,她在思想品德课上学到的价值观是脚踏实地和心怀正义。乐善好施,关心、尊重、爱护他人。她总开心快乐,遇到挫折能有效解决,她信她自己。并对封建迷信嗤之以鼻!
她的成绩虽然不好,但她多才多艺,生性活泼,能说会道,老师给她的评语都是惹人喜爱,聪明好动,请保持天性。她的父母也确实开明通达,是他们的宽厚和纵容,宠爱和保护,滋补壮大了她异于常人的纯真天性。
她没有吃过苦,所以觉得这个世界美的不可方物。连神佛也不放在眼里。
于是受到惩罚。
冉冉自出生起就凭借机体缺陷固有的脆弱得到了父母的所有呵护与爱。
沈念升某天夜里忽然醒来看到妈妈温柔而满怀慈爱的用脸亲昵的蹭着冉冉的。她以为自己也会被这样温柔触碰。然而没有。
黑暗中,月光温柔而冰冷。那个身影静静离开。没有在她身边做任何停留。
十几岁的少女,妒恨的不是一个亲吻。而是作为子女不被注目的寂落疏离与难耐隔磨。
不经意的爱,往往播种根深蒂固的执念与恨。
她没有错,只是你耽于所得,觉得自己是永不长大的孩童。
那晚,沈念升默默把故意掀开的被子又重新掖好,翻了身,觉得睡在背后的冉冉是不该属于这个世界的人。
她专偷怜悯与钟情。消耗期待与爱。是一块锐利绵长的冰锥,以清透无瑕来刺穿她,用她的鲜血和体温来遍尝人间百味,她简直是个瘟神。后来她也真的不留痕迹的离开了。被她费心千辛万苦给送走。
秦俞也曾托着她的脸告诫她,不能因为事情超出期待就总是满怀怨念,世界从不满足任何人。就像上帝并不存在一样。
当时,这个院子里尚且有一组长椅,她坐在长椅上,看着年轻睿智的男人湖蓝色瞳眸有说不出的悲伤。
当时?沈念升摇摇头,看看身后停下脚步,撇嘴示意她自己往里进的高大男子。
而后径自向前走去。
时过境迁,宅邸易主。响水滩中心宅院在他之后,又换过多少个主人啊。
没有果实的树木。就像没有源头的流水一样。
根本不值得报以忠贞情操来垂爱,来顶礼,来成仁取义。
就是这样的,严戎故意买下这个屋子并胁迫她自己走上前来,如果是以善意邀请为出发点,可能是想叫她认清自己身不由己的悲惨处境吧。
假设,医生作死亡宣判也体现某种善意。
进了屋子,黄昏的薄阳为一切打上陈旧复古的光晕,加上和从前完全一样的室内布局,沈念升只觉得头晕目眩,继而有些不适的抱紧双臂,站在玄关处。
门后的凤尾竹像屏障一样让她免于看到客厅里正在靠近的人,她低着头有些懈气的想,该说的她都已经说过了不是吗?
明明已经,无话可说了啊。
她叹气。
“为什么叹气。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吗?”
严戎来到她跟前。他的长呢外套没有换,以及里面的西装乃至脚下锃亮的皮鞋。纤尘不染,像高贵的投机商在展示自己豪价竞拍得来的珍品。
他过医院而不入,他想确认一下沈念升的是不是真的这么冷血无情,他忽然很想见到她,然后把准备的礼物给她。
某人的房子,关押着的,大概也是某人的灵魂吧。
“有没有觉得很亲切。我都是按照之前的摆设布置的,费了一番心思才把它恢复了原样呢!”
大二的时候,他经历了一起严重的交通事故,那之后,他再也不敢自己开车。他当时想的是,就算死,也不能以车祸的方式。否则她该有多伤心。
严戎静静注目着沈念升。垂首看她的前额。他想看,她怎样才会抬起头来正视他。他想知道她是不是会伤心。
“车子撞过来的时候我在想,啊——”却忽然没了声音,沈念升抬头的时候看到他目露忧戚,但只是瞬间情绪,“真遗憾,以后再也见不到你了。”因为他的笑坚韧而冷漠。
仿佛是在嘲弄谁或什么。
“原来人在发现自己快死的时候真的会瞬间想到某个人的脸。”他的左边额角确实有血迹,“我还以为这下会没命来着。”
“你应该去看医生。”
“叔叔阿姨他们会想到什么呢?那个时候——”
沈念升闻言本能的后退一步,被他伸手拦腰搂住,剧烈推搡下,她看到他露出难抑的痛苦神情。
“濒死的时候,我想到了你。”声色黯哑,像受伤的野兽在喘息低吟,“就只有我,会想到你。并为此惋惜。”
他的手劲加大,臂膀收紧,下颚也越崩紧,咬紧牙关的痛苦表情也更鲜明。沈念升于是露出略微惊茫的关切神色。
唯恐是自己刚刚出手太重。
“咳——”他却立即用右手覆上她蹙起的眉头,“不是你,不是你的原因。”搂着她的左臂随即更用力的搂了搂,把她贴向他自己。
冰冷的外套,温热的手心。
“阿念,我好疼呵。”
被撞伤的左臂,在不受控制的兀自颤抖着,然而他不放手,越疼越箍得紧。不知道从哪里吹来的风,让凤尾竹的枝叶漂浮招摇着,像煽动人心的魔爪一样。
“你必须马上去医院。”
她本该缄默不言着。
“我陪你去。”
置身事外,主动远离。
秦俞。说出口的疼痛也是一种求救吧。而你为什么从不开口呢?
要是喜欢与爱慕可以舍身忘死。那么你的喜欢到底是无力抵抗还是牵强附会呢。
你的爱慕,也会爱屋及乌吗?
妈妈她说,抑制痛苦是需要力量的。想必爱也如此。
所以她在那种时刻会想到你吗。我并不好奇答案。
只是有些遗憾,从来没有和你谈论过这件事。
这件有关爱慕之所属的事情。
那之后至今,已经十一年之久。我们一起离开的地方。
我又独自一人回来了。
回到,不再属于你的,冠以严戎之名的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