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静文以手中利刃劈去箭尾,他心如擂鼓地瞧向前方坍塌的残垣断壁,沈云瑞就在下面。
邹静文心情难得的平静,这份平静远远胜过近来安稳的日子。
他素来是位粗心大意、莽撞非常的主,可在危机边缘,他却生出些匪夷所思的沉着。
包围的人越来越多,沈云瑞的情况如何,他中了毒,行动处已经迟缓太多,要杀了全部的人又要怎么带少爷离开此处找到救治,往回走会不会还有埋伏……
邹静文撑着剑,第一次没能站起来。他难以置信地调动力气到手上支撑,喉结滚动间,一口血率先喷出。
杨献已经止住血,他冷静地制止了蓄势待发的其余人,背着月光:“别上了,他已经中毒了,不要白费力气,等他们……”
他站在邹静文的身后,刀尖抵在对方的脖颈处。
血珠沿着剑锋低落在地,杨献左手有些不稳,他想起皇帝的命令,垂下眼皮。
剑锋离邹静文的脖颈远了些许,杨献轻声道:“你武功很高强。”
邹静文的肩膀动了动,继而又呛出一口黑血,杨献犹豫片刻,封住了他身体几处大穴。
若是将他首级摘下,皇上或许只会轻飘飘地拿去喂养豺狼,杨献瞧着自己空荡荡的袖口,心里陡生几分遗憾,或许因为不希望这样的对手轻飘飘地死去,于是问道:“你的名字叫什……”
杨献话音未落,便感觉身体被高高地抛起,喉头堵着一口气,他在半空中艰难地向下望,清楚地瞧见他带来的人马全都被倒挂在半空,他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
没有武器、埋伏,瞧不见奇技淫巧,这是一种非人之力。
杨献捕捉到坍塌的庙宇房梁后远处一抹白色的影子,他确信,当时那一剑,实实在在地刺穿了那人的心脏。
预兆变天的风呼呼地挂过,带来几分清爽舒适的味道,衣摆在夜空里翻飞,抖擞出簌簌的声响。
砰的一声,杨献被狠狠摔落在地,胸口被洞穿,血液很快汇聚成一滩。
“哐当——”
金属碰撞在一块,声响刺得人头皮发麻。
“你说什么?”
鲜红的酒水沿着额角滑落,打湿了前襟,葛荣跪伏在地,大气不敢出。
“回皇上的话,这……奴才以为八九不离十了,那位被打昏的太监是昨日随赵宗出宫采买的,今天白天才联系到宫里的人,宫里找翻天了也没能寻到昨夜那位小公公,他想来就是打昏了出门采买的人混进来的……”
凤凌军闻言,紧蹙的眉头居然有了一丝放松,他摩挲着手里的酒盏,微微抬了抬下巴:“他不是太监?”
着话题转化得也是离奇,葛荣有些摸不准这圣上的心思,只能跟着他走:“这……应该不是。”
凤凌军轻叹一声,语气像是松了一口气,他感叹道:“真是虚惊一场。”
在老太监不解的神色下,凤凌军心情似乎变得不错,他语气甚至带了一丝愉悦,问道:“那他的身份呢?”
“此人武功高强,出入皇宫如入无人之境,并且随机应变……”
凤凌军将手里的酒杯砸在葛荣的脑门上:“废话,我问你他人呢?”
老太监尴尬地擦擦右眼,道:“我今天审问了那位被打昏的人,他虽然没有看见具体是谁打昏了自己,却对两人印象深刻……”
凤凌军打断他,问:“为什么会对‘他们’’印象深刻。”
葛荣顿了一下,如实回答:“额,他说是因为那姑娘外貌出众,他便忍不住多看了两眼,而后也顺便关注了他身边的男子。”
凤凌军眯起眼睛,问:“那女人是谁?”
葛荣低眉顺目:“李府的姑娘,李珍珠。”
凤凌军不再吭声,葛荣接着道:“旁边的人,符合武艺高强这些特征的……奴才愚钝,只能猜测出一个人了。”
葛荣得了示意,也不哆嗦了,事已至此,他的工作几乎算是圆满结束,语气不免带了些上扬的调子:“可巧,李家的客寮,也就是皇上关注过的那位,不是正好,符合这些条件么?”
“邹静文?”凤凌军唇舌间咀嚼出这几个字眼,他猛然一下子站起来
葛荣让他的举动吓了一跳,整个人被凤凌军旱地拔葱似的扯起来,皇上阴冷的声音在耳边想起:“他的名字是怎么写?”
葛荣被他这无头无脑的话搞得一头雾水,好在他求生的本能促使他转过弯来,他颤巍巍地道:“陛下,您……先把奴才放下来。”
葛荣一把老骨头被凤凌军丢在地上,他爬行上了台阶,也顾不上笔墨纸砚,沾着桌面上的酒水,用食指抖抖索索地写下几个横平竖直的字。
葛荣能闻到脸侧帝王衣带上的熏香,他站在自己的身后,待自己落下最后一笔时,凤凌军站定不动了。
葛荣写下的是檀国的文字,他一时心旌摇曳,汗毛直立。
“把杨献他们给我弄回来……!”
凤凌军一把掀翻了御案,器皿文书噼里啪啦砸了一地,他几乎是暴怒。
葛荣连滚带爬地出了门。
屋外旌旗翻卷,云堆沉甸甸地压下,空气里也带了几丝腥气,直往人的喉咙里钻。
黑红的液体溅到沈云瑞的脸上,他未拭去,雪白的皮肤上沾染的血迹愈发衬得他苍白,又为他平添了几分邪气,仿若从炼狱中而来的厉鬼修罗,与平素的他看起来完全不似同一人。
若是旁人见了,保不定要为之胆寒,可邹静文却只觉得凄极美极,他那空洞的的笨脑子里甚至难得的闪过一句文不对题的典故。
沈云瑞扫视了四周,再未瞧见其余的活人,于是他踏着满地的腥气款款而来,目光是那样的冰冷、阴森。
邹静文呆在原地,几乎动弹不得。
沈云瑞,在一瞬间,杀了在场全部的人。
倒地前,雨幕溅落,他回忆起一桩往事。
那是初入王府时,出门办事,他被一场冰雨浇了个透心凉,
人世间哪有这样的好事,在你需要的时候给予帮助,在你孤单的时候陪伴。
所以过惯了苦日子的苦日子的家伙第一时间联想到的便是书生和妖女,没有图谋不轨,凭什么会有这样的事。
如今,血红的影子逼近自己,他被扯入一个冰冷的怀抱。
纵然他身上满是妖邪之气,纵然早在那个雨夜,上天就已经预警他眼前非人,邹静文也如那日一般伸出了手。
哪怕万丈深渊,他也割舍不掉这一点温存。
黑暗中,嘈杂的人声震得他头痛欲裂,有人的声音直直钻入他的脑子里:“大人,战乱之中,国难家仇,当前刘副将已死,我们怎么离得开你?”
邹静文眼前依旧一片漆黑,有人影在起前方徘徊,他连指骨都在发热,浑身似乎正在经历烈火焚烧,干哑的嗓子刀刮般的疼:“沈……”
有人将他拦住,亦是声嘶力竭地喊,可这句话到底没有底气,愈发弱了:“陛下自然会庇佑他们……!您不能让王爷白白牺牲啊!”
邹静文不能示物,挠里杂乱一片,犹如刀绞,有人打破这一片混乱,怒斥一声:“您不能再任性了。”
是的,在他一意孤行,抛下士兵潜入敌军阵营,在他见到被分尸受辱的沈定方,在他怒火攻心……在他杀死刘副将那一刻,一切便无力回天了。
他的任性和莽撞,不但谁也救不下,还祸及了那么多人。
眼见他已经冷静下来,身旁的床榻上有人入座,他的声音时远时近,在邹静文的脑海里飘荡:“……娘娘还活着,您不为了自己也得为了他们,沈少爷他……现在除了您,还有谁能为她雪恨……”
“沈……你说”邹静文脑子浑浑噩噩,只抓住了一点点关键词,他道,“沈少爷怎么了?”
那人说了半天,邹静文却问了这么一个问题,他疑惑道:“什么?”
邹静文脸上缠满了绷带,因为激动而松散了,一行血流下来,他抓住身边人的衣领,斥道:“什么叫就靠我了?你什么意思?”
“这,”人们七手八脚的拉住邹静文,又怕碰到他的伤处,一面苦口婆心地劝,“冷静啊少将军。”
“沈……沈少爷。”邹静文焦急道,“他……到底怎么了?”
众人面面相觑,沉默起来,谁也没能率先开口。
邹静文险些在和不详的诡异的沉默中发狂,才听见有人回答他。
“沈大人已经离开王府了。”
邹静文一头雾水,道:“你说什么……?”
“年初伊始。”那人斟酌这开口,“沈云瑞少爷,已经,和京城里的妓……花魁娘子私奔,离开抚宁王府了……”
“什么妓女,姜影墨她……”
邹静文摸不准自己是喜是悲,到底一口气没提上来,向前栽倒了。
氤氲的药雾在人身边环绕,邹静文徐徐睁开眼。
他此时仍旧困顿,挣扎着坐了起来。由于失血过多,他嘴唇白得看不见血色,好半天才能示物。
有人将已经温好的药送到他身边。
邹静文此时脑里一片混沌,尚且分不清今夕何夕,他勉强辨认了一番身边的人,问道:“你是?”
是为女子,身上带着青草的味道,衣裳很是素净,她轻声细语地回答:“我叫做影墨。”
邹静文隐隐约约觉得这个名字耳熟,抬眼看过去。
是一位容色倾城的女子,声音如幽谷回响。
邹静文这回听清楚了。
她道:“我叫姜影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