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怀安深吸了一口气,问出了自己一直不敢问的问题,“皇祖母临终前说了什么?有没有伤心我没去见她?”
沈迟照轻笑了下。
这个问题,裴怀安问对了人,因为答案只有她知道。
孝明皇后临终前,只留了沈迟照在身边。
她说了什么?
沈迟照抿了抿唇。
“长宁,我要你不惜一切代价,保阿悔一生万事顺遂,你能做到吗?”
孝明皇后是这样说的。她用最后的力气,紧紧抓着沈迟照的手,目光锐利如刀。
沈迟照很讨厌牺牲和退让,属于她的,哪怕她不喜欢,要她让给别人,她也是绝不甘愿的。
而孝明皇后,她最最亲爱的皇祖母,拉着她的手,要她牺牲所有,去换另一个人的一生太平。好像她此刻不答应,便再不能走出这座宫殿。
但那时,她不讨厌。
她说,“我能。”
沈迟照微笑着抬手轻轻抚摸裴怀安的脸颊,“皇祖母临终前,说希望你平安快乐。她不怪你,她只是记挂着你。”
裴怀安眨了眨眼睛,微微低头,泪水无声滑落。
她四岁开蒙,其后数位大儒为她传道授业解惑。他们教她的,都是文人风骨,是忠君爱国,是百姓社稷之重。
而皇祖母,把她从小带在身边教养,教得一直是如何保全自己。
什么都没有她的安危要紧。
沈迟照这样说过,皇祖母,也一直是这样告诉她的。
“阿照……”裴怀安哽咽道,“我,很想念皇祖母。”
沈迟照将她拥入怀中,“我知道,我知道。”
她轻轻拍打着裴怀安的背,“下个月皇祖母的忌日,我们一起去看她。”
……
中秋节后,大臣们都察觉到了皇帝的改变。
他突然从翰林院提拔了一名何樾,自此开始重用载初一年的进士,原本炙手可热的和正四十一年的进士们忽然就受了冷遇。
而御林军、羽林军的统领们也有所变动。
很多人都在揣测其中缘由,其中有人觉得与雍王回京,以及雍王与长宁公主间半真半假的流言有关。
作为世家的代表,温府因此热闹起来。
温家的故吏,温昌言的门生,温衍这几年拉拢的朝臣,都迫切的想知道温衍的看法。
温衍早已收到沈迟照的意思,于是淡定自若。
面对往来的群臣只有一句话。
“这京都的天气好好的,既没干旱,也无洪水,只不过起了阵风,诸位怎么就紧张起来了呢?”
世家们恍然,安静下来。
皇帝起初重用和正四十一年的进士们,就是因为他们大多出身寒门,本就是为了平衡世家权势。
如今改为宠信载初一年的进士们,道理也是一样的。
而这两届进士之间的更换,无非是寒门子弟间的冷热,对于世家来说,并无太大影响。
他们便坐看就好。
真正受到打击的,是唐睿,和跟随他的人。
自和正四十一年三元及第以来,唐睿备受重用,曾经虽不得钱琛那样的宠信,但除钱琛以外,便无人能与他争先了。
工部尚书告老后,便是唐睿代理尚书一职,主持工部事务,在两位得力的侍郎的帮助下,将工部打理的十分妥当。
现如今,皇帝却另派了老臣主持工部,将唐睿调任为礼部侍郎。
唐睿身后自有许多人为他不平,但他却毫无动作,安分守己。
沈迟照早就告诉过他,他出身崇州,便逃不了这一天。
他干脆安心抛光养晦。
直到……出身崇州不再是污点。
每日他都按部就班,按时当值,下值后就回府读书饮茶。
偶尔,也会去坊间转转,吃一吃闹市里的小食。
唐睿这日吃了一碗馄饨,转头进了一家布料店。
“客人想选些什么样的料子。”
唐睿指着一匹白色的锦布道,“三尺,要做了成衣的,小姐少爷都能穿的那种。”
店家眸光微动,“这得和我家老爷谈,请客人入内稍候。”
唐睿跟着进了内间。
等了半刻钟,就有人来了。
他起身恭敬一拜,“见过殿下。”
长乐笑道,“唐公子还这样见外,请坐吧。”
唐睿微微一笑,慢长乐一步坐下。
“这次来是有什么事情呢?”长乐问道。
“各地回报,情况良好。三号与七号线可再补上一批,”唐睿道,“此外,殿下的书,如今可以卖到京都来了。”
长乐略有些惊讶,“这样快?”
唐睿轻笑道,“辽国那位,阴差阳错,也算帮了忙。”
长乐闻言也笑了起来,“倒是有趣。我知道了,会尽快安排人去做。”
“殿下切记,不可用京都的书坊去做此事。”唐睿认真地叮嘱道。
长乐点头,“我记着的。”
唐睿于是站起身,“那在下就先行告退了。”
长乐跟着站起来,面露犹豫。
唐睿看了出来,轻笑一声,“殿下还有什么话要说?但说无妨。”
长乐仍有些犹豫,“这话,有些冒犯。”
“无妨。”唐睿仍道。
长乐于是下定决心,让一旁守着的伙计退下,“敢问,你是如何伪装得如此真实?可还会来癸水?”
唐睿一怔,万万没有想到长乐居然想问的是这个。
他抿了抿唇,“不会。我年幼时寻得一药方,毁了嗓子、身子,便是如今这般了。”
“那药方……可能予我一份?”长乐有些触碰了他人禁忌的紧张感。
唐睿皱了皱眉,“倒是可以。但这药伤害极大,痛苦也非常人能忍受,殿下若用,需万分小心。”
长乐愣了下,“那你是怎么忍过来的?”
唐睿低垂着眼帘,勾了勾唇角,“死过一回的人,不怕这些。”
长乐闻言沉默了。
“殿下若要,我回头派人送去。”唐睿抬眼看向长乐。
长乐摇了摇头,“罢了,这般毒的药,于我却是无用了。”
她可万万不敢拿那人的命去赌一遭。
唐睿点头,“那,在下告退。”
唐睿离开了。
长乐轻叹一声,有些感慨。
她初见这人,觉得太过女气。后来意外得知她是位姑娘,恍然间却更惊讶。没想到,还是位对自己如此狠心的姑娘。
长乐收敛思绪,转头把事情交代下去,一条条仔仔细细交代清楚。
她也感觉到沈迟照和皇帝之间似乎生了龃龉,那沈迟照交代的事情,就更加不能出错了。
……
皇帝大张旗鼓的换了很多人,全然不顾反对之声和朝臣暗地里的不满,足见其决心。
沈迟照无意此时与他碰撞,干脆避其锋芒,借着祭奠孝明皇后,带裴怀安去皇陵住上一月。
当年孝明皇后留有遗诏,称不愿打扰孝明帝,因此没有与孝明帝合葬。
先帝既不愿孝明皇后入妃陵,又不愿违背孝明皇后遗诏,于是力排众议,将孝明皇后葬入了王陵。
数位亲王在此安眠,裴怀安的雍敦王祖父也是其中一位。
照理来说,异姓亲王是没有资格葬入皇陵的,但这是太祖赐予裴家的殊荣,阴差阳错,这份殊荣倒是保留了下来。
于是与雍敦王感情甚笃的孝明帝,在当年雍敦王死后,接回了他的尸骨葬入王陵。
而裴怀安的父母雍诚王、王妃则葬在了北境的裴家陵园。
裴怀安的祖母雍敦王妃死后与雍敦王合葬,其墓与孝明皇后之墓相隔不远。
裴怀安与沈迟照一一拜过。
对于祖父,裴怀安根本没有印象,因此也没有多少感情,而祖母,则是熟悉于皇祖母生前对她讲述的那些过往,感情依旧不算深厚,但很是感慨和感激。
至于皇祖母孝明皇后,裴怀安见到她的墓时,便很想哭泣。
她得到了这位皇祖母太多的关爱,其关爱之深厚,更甚于皇祖母给她那些亲生的子孙的。
她跪在地上,很认真地跪拜磕头。
沈迟照亦是如此认真。
裴怀安跪拜在地,肩膀微微颤抖。
最终,她还是忍不住痛哭失声。
一如和正四十一年,没能见到孝明皇后最后一面的裴怀安,时隔三年第一次跪在她的墓前祭拜。
沈迟照在一旁抱住裴怀安,安静的陪着她、安慰她。
一如和正四十一年那般。
只有在皇祖母的墓前,裴怀安才会忍不住肆意宣泄自己的悲痛。
在其他时间,在别处,她常常,不敢去想。
她会忍不住为自己曾经的芥蒂懊恼。
她会忍不住害怕,怕皇祖母会怪她。
她会忍不住去想,如果当年她再果断一点,再早一点下定决心,是不是能来得及见皇祖母最后一面?
可是,当她鼓足勇气问出口,才知道皇祖母最后,也只是挂念她而已。
“阿照……”裴怀安坐起身,抱住了沈迟照。
她将心抛开,展露出最里面的那点黑暗,给沈迟照看。
“阿照,你知道,皇祖母为什么给我起名叫怀安吗?”
沈迟照温柔地抱着她,轻轻拍着她的肩膀,“你说。”
“我的祖母,”裴怀安的声音颤抖着,“名稚,字,幼安。”
沈迟照动作一顿。
裴怀安哽咽道,“阿照,当我知道的时候,我居然心生芥蒂,觉得皇祖母待我的好,只是因为我的祖母。”
于是常常信写了三封,却只寄出一封。
直到听说孝明皇后病重垂危,她慌张无措,才意识到自己的任性有多不值。
沈迟照抿了抿唇,抱着裴怀安的双臂收紧了些,“皇祖母不会怪你的。”
泪水沾在沈迟照脸上,有些凉。
裴怀安还在哭。
那时她真的很难过,因为好像所有人对她的好都不是因为她自己。
皇祖母爱她是因为她的祖母,先帝照顾她是因为她的父亲,明德太子厚待她是因为她的兵权,沈迟煦与她交好是因为没有皇子亲近他,连身边最亲近的林絮,都是承了雍王府的恩情。
好在,还有沈迟照不一样。
沈迟照在乎她,而没有理由。
裴怀安更加用力的回抱沈迟照。
“阿照,还好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