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条悟双眼无神地跟着藏马往回走。

几分钟前在藏马说出“人类会死，而我会难过”的下一秒，又立即淡然自若地耸了耸肩，说道：“玩笑话，不用当真。”

五条悟：“…………”

五条悟用六眼发誓，这绝对不可能是在开玩笑。

但是五条悟也后知后觉地想起一件事——在不久之前自己追查到海藤优的时候，对方曾说过，藏马正在逐渐远离人类社会。

这样的说辞如今看来并非无的放矢，作为藏马曾经的同学、战友，拥有超高智商的海藤优敏锐地发现了藏马的“小动作”。

不论是放弃继续深造，还是从继父的公司辞职，藏马的每一步都精准地踏在自己的节奏上，若非他的继弟因为诅咒陷入昏迷，恐怕这个狡猾的妖狐已经整个儿从人类社会消失，不论是过去的亲人还是好友都无法再见他一面。

五条悟难得沉默下来，他用六眼看着藏马的背影。

这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六眼能看穿的事物有很多，但不能看透的事物也不少。迄今为止藏马是个巨大的挑战，这让五条悟跃跃欲试，不论是对方的强大、聪慧、还是壁垒分明的界限感，这都让五条悟感到新奇，他试图逐一打破对方的防备，而今天似乎前进了一小步。

然而在说出那句“我会难过”之后，银发的妖狐一副不想详谈的模样，扭头一言不发地往回走。

行走间，银白色的长发从发梢处开始氤氲开来，银色与红色相互交融，在暮色晚风中如鬼魅一般变化。

这是五条悟第一次看到藏马在自己面前“变身”，如果是平时他一定会调侃几句，但可能是因为[逆玉手箱]的药效还在，他恍惚间觉得非常虚幻，就好像是做了个没有尽头的梦，一个染着斑驳色彩、似是而非的、绮丽的梦。

自从……他就再也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夏天，就好像是吃到了排了很久的甜品，抑或是在炎热的夏天打开了一罐波子汽水。

六眼还在孜孜不倦地“工作”着，杂乱无章的信息以乱码的形式强行挤入自己的大脑，但五条悟本人目前处于罢工状态。

干脆信息过载烧掉CPU吧，他破罐子破摔地想到。

然而无济于事，身体习惯了自动档位，反转术式甚至都不需要他发动，自发自觉地完成自我修复，烧掉的CPU在瞬间恢复如新。

见鬼哦，简直都是狗屎。

五条悟试图继续刚才的话题：“所以那个妖怪到底是谁啊，为什么会在这里埋伏我。”

藏马没有回头，但脚步似乎顿了一顿：“我在暗黑武道会上半决赛的对手，有点过节。”

“啊，来对付你的？”

“[逆玉手箱]对我不起作用，明显是用来对付人类的。”

“对你不起作用？你现在的身体不是人类吗？”五条悟记得他人类的名字叫做南野秀一。

“啊，[逆玉手箱]第一次使用时的对象就是我。”这倒不是需要隐瞒的事情，藏马毫无顾忌地回答，“30秒内我就退化到了婴儿状态，当时差点死了。”

五条悟：“？？？”

藏马：“但是我的状况比较特殊，当初以灵体状态投身到妊娠女性的腹中，可能是灵魂的状态决定了这具身体的‘起点’，[逆玉手箱]弄巧成拙，让我一路退化到了前世。”

“哇——”五条悟都能想象到当时的场景，“然后你就赢了？”

“赢了。”藏马言简意赅。

五条悟想了想，问道：“所以，其实你对那个叫‘逆玉手箱’的咒具很了解？”

藏马停下了脚步，五条悟一瞬间浑身一僵，他刚想解释说自己并没有试探的意思，但转头看向藏马的时候，对方神态如常，是平日里常见的模样。

“那个不是[咒具]……”藏马停顿了一下，放弃解释，“算了，你就当是咒具来理解吧。它本质是用前世之果制作的一种药物，可以让生物退化到幼儿状态。在和死死若丸的队伍分出胜负后，我就取得前世之果的情报。”

这个话题再继续下去会有露馅的风险，藏马在说完后果断地闭嘴。

欺骗五条悟、隐瞒重要信息、还有在对方身上植入种子……每一件事情藏马都并不后悔，但每一件事情都在加大他和五条悟之间的裂痕。

那种不对劲的情绪越发清晰，这次略有不同，巨大的负疚感扑面而来，与那古怪的情绪并驾齐驱，几乎要将他整个儿淹没。

藏马从有记忆开始就知道自己其实不太在意别人的看法，甚至在与其他妖怪打交道时非常冷漠，但这都不是问题，一般情况下妖怪们都挺喜欢他，尽管他缺乏营造良好关系的社交能力。

这勉强可以算作妖狐的种族天赋之一。

千百年来，围绕在身边的妖怪来来去去，他几乎习惯了停留在自己身上或热烈、或欣赏、或专注的视线，并不会从中分辨出超越普通同僚或伙伴的情谊，也并不想和任何人发展出其他关系。

他可以有挚友、有至交、有能为之赴死的伙伴，但除此之外，他以局外人的身份冷眼看待一切。

但五条悟不一样。

是的，他不一样。

这是一个强大到在整个三界中都能横着走的人类，是自己对战一个回合就不得不重新评估的对手，是即便围绕在自己身边反复怀疑试探也不会产生不耐情绪的伙伴。

在此之前，藏马下意识地制止自己去思考这到底意味着什么。

是真的不知道吗？

是真的自欺欺人吧。

他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而五条悟的眼神落在了他的指尖上，那个眼神如同实物一般具有重量，这让藏马不得不尴尬地停止了摩挲，而后一支“卷烟”出现在指尖。

明火闪过：“卷烟”的一端冒出火星，淡淡的草香弥漫开来。

五条悟打破沉默：“你还会抽烟？”

藏马疑惑地反问：“为什么这么问？”

五条悟指指藏马指尖的植物：“我的意思是，你居然抽烟。”

藏马“啊”了一声后轻轻道：“这不是烟，这是一种长在魔界的野生苍，有一定的镇定功效。独来独往的妖怪没什么资源，靠他治疗战斗带来的伤痛。”

五条悟道：“镇定？你现在需要镇定？”

藏马点点头：“对啊，我有点紧张。”

然后他伸出手让五条悟看，指尖微微战栗，不仔细观察的话并不明显。

五条悟察觉到藏马那藏不住的游离感，行为举止越像人类，这种游离感就越明显。这种矛盾感让他整个人神秘极了，远超五条悟想象，令他魂不守舍。

但此时又有些不一样。

嘴里说着“有点紧张”的藏马更加鲜活，五条悟没有戴上自己的眼罩，六眼毫无遮挡地直视着藏马，而后者也在看着他。

用那专注的眼神。

“你有什么想知道的吗？我都可以告诉你。”藏马深深地吸了一口野生苍，那独特的清凉的香气瞬间席卷大脑，愧疚感在四肢百骸中蔓延，“仅限今天。”

五条悟八爪鱼一样扑过来抱住了藏马，他闷声笑着：“什么都可以问吗？”

藏马笑着把他锤到了一边，他保留最后的警醒：“不该问的别问。”

五条悟问：“好吧。那今天绝对不会说谎是吧，和你打交道可是太累了，我最不擅长猜人心思。”

藏马继续闷笑：“尽量。不过你其实已经调查到了很多事情，灵界和魔界的事情大多数都不是秘密，而且非常无趣，你还想知道什么？”

“唔……我现在对魔界和妖怪都很感兴趣。”五条悟认认真真地思考了半晌，“先说说‘雷刹’怎么回事？”

“对三界局势这么关心？”藏马看着他，说道，“表面上他只是个普通的通缉犯。”

五条悟：“表面上？”

“他是食人鬼，与前任三王之一的雷禅同族。如果说‘三年之约’对哪一类妖怪的影响最大，无疑就是食人鬼，他们不吃人类的话会饿死。”藏马平淡地说道，“雷禅就是饿死的，死前几乎克制不住自己吃人的欲望。”

这件事谈不上密辛，但在魔界正儿八经知道这个事情的妖怪也并不多。

五条悟叹为观止：“所以雷禅究竟出于什么样的人道主义关怀，才会违背本能？”

反正是别人的八卦，藏马聊起来毫无心理负担：“因为他爱上了一个人类咒术师，那是七百多年前的一名食脱医师。”

五条悟：“？”

藏马：“严格来说，那个人类是浦饭幽助血统意义上‘母亲’。”

五条悟：“？？”

藏马：“妖怪和人类结合后，以人类的身体未必能诞下后裔，但这一段基因会借助母体一代一代地传下去，等待某一代后裔的觉醒。三年前浦饭幽助在靠近魔界的地方‘阵亡’，从界境隧道传来的魔界妖力帮助他打开了那一段魔族基因，妖怪的‘核’激活后替代了人类的‘心脏’，使他死而复生。”

五条悟怔愣在原地，回忆起当时真田黑乎语焉不详的描述，彼时他还在想，为什么灵界侦探可以在雷禅死后说服其他两国的统治者参与个人战，原来如此。

妖怪也会爱上人类吗？

五条悟想不出形容词，当下卡壳，索性绕回去继续说雷刹：“所以那个叫雷刹的食人鬼并不认同三年之约，选择自己在人间界搞事情？”

“大致是这样，但他能够从魔界逃窜到人间界，还能从人类咒术界高层手里溜走，恐怕背后牵扯的势力远比想象的复杂。”

“你是说咒术界高层和魔界勾结？”五条悟摇了摇头，“魔界能给那些烂橘子们什么好处？”

“也未必是魔界。”这个猜测并非不可言说，“可能灵界也有掺和。”

“欸？灵界难道是反派？”

哇欧，我是错过了什么。

五条悟仿佛是上课开了个小差，再一回神，老师已经给出宇宙的终极答案是42，并且跳过了演算过程。

虽然藏马一直口口声声说三界的很多事情并不是密辛，也不需要保密，但五条悟在此之前的调查中并没有太多的情报，所有人都一副“这不是秘密啊”的样子带过这个话题。

“反派”这个字眼不太准确，藏马仔细斟酌了一下。

“灵界的情况比较复杂，现在的统治者是小阎王，但他是弹劾他父亲阎魔王后才得以上位的。”

这种神话故事一般的展开有点睡前故事的味道了，五条悟死鱼眼摆烂道：“好有趣哦。”

藏马继续说：“阎魔王……他沉迷于权力，并且立志于将灵界凌驾于三界之上。他一方面放任甚至促使妖怪对人类发动袭击，另一方面创立灵界侦探、灵界特防队对妖怪进行围剿，在他的操控下，千百年来魔界和人间界一直处于敌对关系。”

五条悟发出嘲讽的声音：“很像烂橘子们。”

藏马对他口中的“烂橘子”并不了解，微微露出疑问的表情，见五条悟并不想细说，又接着说道：“真田黑乎应该告诉了你关于仙水忍叛乱的始末吧。”

五条悟点了点头。

藏马道：“她的身份应该不至于和你说的太详细，事实上这里面牵扯到灵界的丑闻。”

他停顿了一下，像是在考虑如何说下去，而五条悟也回忆起真田黑乎当时似乎给了点暗示。

藏马道：“仙水忍事件表面上的诱因是他在任务中窥见了人类的恶行，之后更是因为《黑之章》加深了他对人类的失望，继而走上极端，但在他被击杀之后，小阎王偶然间在清点被盗的资料库时，意外地发现部分资料有被涂改的痕迹。”

“小阎王与仙水忍配合多年，并不认为对方在盗取《黑之章》之余还会作出‘涂改’记录的事情，于是在着手调查后他发现了阎魔王隐瞒了千年的阴谋——大部分妖怪在人间界作恶的数据都是虚构的。”

五条悟抬头，重复了一遍：“虚构的？这么做的理由是？”

“理由啊……”藏马叹了口气，“如果魔界一直扮演反派角色，灵界就可以以正当理由‘守护’人界了——堂堂正正地设置结界，以人间界保护者的姿态维持话语权。基于这个目的，阎魔王大量伪造了关于妖怪的报告书和资料，甚至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偷偷将抓捕来的D级妖怪进行洗脑，故意让他们在人界作恶，增加妖怪的犯罪率。”

这个事实令人难以置信，但藏马的表情过于平淡，连六眼都无法从中看到任何撒谎的成分，所有的一切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