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林清如刚至大理寺中,雪茶便传来了消息,“大人,虽然死者面目难辨,但依稀能户部籍册对上,身份已经确认,就是教坊司失踪的锦霜。”
林清如并不意外,只略略点头以作示意,“这几日还有旁人来认尸么?”
雪茶不明白她为何有此一问,毕竟锦霜是罪臣之女,家眷大多或死或囚,理应不会有人来认尸才对。于是不解地摇了摇头。
林清如并无他想,只是想起青黛口中锦霜相好的玉郎,只沉默地叹了口气。
大约真如青黛所说,那只是个逢场作戏的负心汉罢了。
又听得雪茶补充道:“大人,方朝找到了,现下已经派人去传唤了。”
林清如微微颔首,“是什么人?”
“跟青黛说得差不多,就是城北的一个小粮商罢了。”
林清如长眉微皱,既真是粮商,为何容朔并不识得?花间楼向来生意红火,莫非是未把一个小小粮商放在眼里?
她总觉有疑,于是问雪茶,“家中粮铺伙计是否听说过此人?”
见雪茶摇头,她更是心生疑窦。她虽并不熟悉粮食买卖,可这些日子多少也了解些内里行情。这卖粮行当不比其他生意,全凭老天脸色过活营生,若是遇到洪涝旱灾,颗粒无收也是有的。
京城就这么大块地界,收粮时同行相见向来是常事。更不用说这些小粮铺子,若无多少庄子良田,多少要仰赖其他粮铺过活。若是遇到天灾人祸,时常有借粮之事发生,才得以存续。
家中伙计怎得竟也未曾听说过这样一号人物?
林清如沉吟片刻,吩咐道:“你得空去他铺子附近打听打听,看看这方朝的营生如何。”
说着又命人叫方朝传唤至堂中询问。
和寻常生意人不同,方朝倒是看起来像是个沉默寡言的老实人,大约三十出头的样子,身形高大,穿着一身并不十分富贵的普通衣衫。
他见了林清如,也并未露出半分异色,只躬身叫了一声大人。
林清如见他并不多话,只循例问他识不识得锦霜此人。
方朝并未露出什么异样神色来,只点头回答道:“识得。教坊司官妓。”
林清如又照例问他与锦霜是什么关系。
他依旧是老实的回答,“无甚关系。若是强行牵扯,也是皮肉关系。”
话中倒是十分直白。
说着,他又补充道:“她倒是常叫我赎她回家做小老婆。”
“那你是何态度?”
方朝却嗤地一笑,掀起眼皮看了林清如一眼,语带嘲讽,“大人,您觉得可能吗?”
林清如有瞬间的默然,接着问道:“七月初三傍晚至七月初四清晨,你可有去过教坊司,见过锦霜。”
“不曾。”
“那你当时在何处?”
他一五一十地回答道:“七月初三傍晚,粮铺歇业以后,前去教坊司找锦霜。鸨母说锦霜身子不适不接客,就换了个姑娘。”
林清如闻言,似乎抓住了某些细微的关键,忙问道:“换的是谁?”
他嘴中吐出二字,“青黛。”
林清如深深拧起了眉头。
她又问道:“你后半夜一直呆在教坊司中?”
方朝仍是老老实实地回答:“是。直至天明才离开。鸨母与青黛皆可作证。”
他的话中听不出半分破绽,林清如却不知自己的疑心从何而来,仍是心存疑虑,却说不上来是哪里不对。
那日青黛为何不曾提及,方朝在她房中歇了一晚?
只是眼下线索,方朝一无作案动机二无动手时间,倒并无十分的嫌疑。
林清如照例问了他这三言两语,便命人将他送出了大理寺。只是,看着方朝转身离去的老实背影,林清如依旧是眉头不展,于是吩咐雪茶,
“还是派些人盯着方朝,看看他这几日的动静。”
想来,嫌疑仍旧是在鸨母和那位玉郎的身上。还有那个如轻烟般哀愁的女子,林清如想起她凄怆的脸,她的私心又是什么呢。
说着她嘱咐道:“抓紧时间找那玉郎的下落。若是再寻不得,明日便叫来仵作剖体验尸。”
见雪茶应了,她看着雪茶面庞,双眸中有关切神色,
“办完这些,你便先回去歇息吧。这几日跟着我奔波劳碌,你也辛苦。”
雪茶轻轻摇头,反是看着林清如有些泛青的眼下,担忧地问道:“那大人呢?”
“我去案卷司中看看往年案卷,是否有与麦芽糖相关的线索。”
距离上一次夜探案卷司已有一段时日,纷杂案卷被重新整理,井井有条地放置柜中,积起一层薄薄的灰。值守远远见她前来,显然有些头疼的样子,毕竟无事不登三宝殿,更何况,这位林大人向来是个认死理的主。
待得林清如走进,他仍是堆了一脸的笑,问道:“林大人,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当看到林清如的眼神有意无意扫过角落锁着的柜阁时,值守更是有些冷汗涔涔,忙赔笑道:“大人,这些禁封案卷,司徒大人说了……您怕是……”
他结结巴巴的,颇有些为难神色。
林清如轻轻挥手,神色淡漠地说道:“你放心,我只是来看看别的。”
值守这才舒出一口气来,“您想找哪年的卷宗,不如我帮您看看?”
案卷司掌管大理寺多年卷宗,自然对这些熟稔于心,叫他们帮忙寻找,倒是事半功倍。林清如也不做推辞,只抿嘴问道:
“积年案件,可有哪桩是死者咬舌自尽,口中还含着麦芽糖的?”
值守闻言眉头紧皱,“咬舌自尽?”他谄笑着说道:“大人有所不知,若是普通案件,自尽而亡,是不计入卷宗的。只是这麦芽糖么……”
他似是沉思的样子,“倒是有几分蹊跷。”
林清如心下一黯,若是大多此种案件,或因私心,或因草率,都被胡乱定为自尽,岂非毫无线可言?
“如此说来,你也不知?”
值守一边摸着下巴,一遍紧皱眉头,似乎在努力回想。突然,他眼睛倏的一亮,“我想起来了!”
林清如闻言也为之一振,不由得问道:“是哪桩案子?”
值守神色露出些犹豫的犯难,“这卷宗,本也一直是禁封阁中的。不知怎得,前些日子上头发了话,将此卷宗解封,这才得以重见天日。”
林清如见他犹豫,沉着声音说道:“既已解封,带我查看便是。”
值守讪讪一笑,“说起来,这也算桩多年前的世家秘辛。大人若是看了,可千万不要说出去的好。”
见他神神秘秘,林清如反倒是起了疑心。“世家秘辛?”
值守一边引着她穿过阁案柜架,一边嘴中念念有词,“是啊。大人可知靖玉侯府容家?”
容家?不知为何,林清如却突然想起容朔那双潋滟双眸来。他与容府,是否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呢?听说容府世子是皇子伴读。若他真是世家子弟,家中又怎会许他市井行商这般九流行当?
容朔与容府,真是姓氏相同这般巧合吗?
林清如回过神来,只微微点头。
“十多年前,靖玉侯夫人被人发现死在房中。似乎也是大人说的这般死状。”
值守行至被束之高阁的书案面前,林清如定眼望去,书案卷宗早已积上了厚厚的灰尘。唯有一卷,灰尘浅浅,与其他卷宗颇有些格格不入的样子。
林清如露出些疑惑神色,“靖玉侯府夫人?不是……”
值守知他其意,毕竟眼下靖玉侯府中,还有一个侯夫人坐镇府中。于是呵呵一笑,
“大人年纪尚小,想来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现在的靖玉侯夫人,乃是侯爷续弦。从前的侯夫人已然过身了。”
林清如并不熟悉这些世家传闻,试探性地问道:“可我听说,靖玉侯府唯有世子一个独子啊?是哪位夫人所出?”
“前头那个。”值守像是不欲多言的样子。只略作回答。
说着,他踮脚取下这一册卷宗,将卷宗递给林清如,“案卷细节都在其中了。说起来,这案子还是当年老大人主办呢。”
想来是不放心,他又嘱咐一句,“事关世家传闻,当年亦是甚嚣尘上。大人千万记得,勿要外传。”
林清如接过卷宗,沉默着点点头。
她翻开卷宗,发现父亲熟悉的字迹。其间寥寥数语,林清如却看了大半个日头。
直到雪茶迈着匆忙的步伐前来找她,“大人!”雪茶看她看得认真,不忍打扰,倒是有些欲言又止的神色,“大人可有收获?”
林清如从卷宗凝回神思,看着她点点头,复又问道:“可有什么线索?”
雪茶脸上露出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古怪神色,“有人来认尸了。”
她详细说着,“晌午时分,有人在大理寺门口张望,神色有些鬼鬼祟祟的,倒像是在躲着些什么似的。我刚好回来复命,见他行事奇怪,便问了两句。结果刚一开口,他便说他是来认尸的。”
林清如霍然站起身来,“是青黛口中的玉郎吗?”
见雪茶点头,她一边将卷宗放回原位,一边听雪茶说道:“正是。此人名叫唐玉昭。家中是吏部一个主事。自说是已与锦霜姑娘私定终身,前来认尸的。”
林清如冷哼一声,“我还以为他不会来了呢。”
雪茶跟着点头,又压低声音在林清如耳边说道:“大人,我觉得这唐玉昭……有几分古怪?”
林清如好奇地哦了一声,“从何讲起?”
雪茶神色古怪,“方才我先领着他去认尸。谁知刚到停尸处,白布都还未曾掀开,他扑上去便抱着人嚎啕大哭起来。”
她语气中有片刻的停顿,
“您说,他为什么这么笃定白布之下,就一定是他想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