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氛沉寂几秒。
祢春看向霍邈,好奇她会不会眼下就表演个破口大骂。
但霍邈怎么可能会呢。
这人瞧着八风不动,大抵现在就是天塌了,她都能保持这个样子。假的。
她笑着对祢春道:“所以明白我为何会那样了吗,都是被气的。”
祢春特别干吧地应了一声,明显不信。
荆朔伸手在地上划了一下,让自己面对霍邈和祢春:“明明是你颇会气人,竟敢来反咬我一口?”
她满脸写着“不要脸”三个大字,恼羞成怒,估计由祢春刚才那些话联想到了许多霍邈损她的事情。
以防祢春不信,荆朔挑了今天的事情说道:“就比如今天,我认认真真编了个猫耳,为了自己能有个好心情。谁知道这人看见我第一反应就是嗤笑,然后立马就说我的猫耳像三角米糕,说我不愧爱吃,竟把米糕顶在头上……”
祢春:“。”
她谴责地看了一眼霍邈,早就忘了自己其实也没啥好德行。
霍邈无言以对,于是笑笑。
“你们看,她自己都承认了。”荆朔从地上跳起来,猫耳晃了晃。
落云道:“是她能说出来的话。”
照阳点头:“嗯哼。”
她们瞧着反应不大,一看就是饱受摧残,荆朔一时心疼她们。
祢春听完这番话,眼下甚是好奇霍邈小时候的事,于是道:“所以她小时候还干过什么惹你生气的?”
荆朔闻言,来了劲儿,她扭头,见神兽和修士还在扯皮,瞧着像扯些没用的,于是很是安心地转过来头,但说之前,她有一个疑问:“她没告诉过你吗?”
祢春摇头。
确实一丁点关于霍邈小时候的事都不知道,只从长老嘴里了解过她小时候身体特别不好,一个小孩每天把药当饭吃,是一个体质极罕见,打着灯笼都在修仙界找不到第二个的病秧子,有人说她天生该夭折,本不该活,但命是个说不准的东西,她不光活了,竟然活得还挺久,家里为她备好的棺椁一个又一个,但她愣是靠着自己坚不可摧的意志,神话般撑了下去。
也因此,又有人说她日后或会疯魔,毕竟这要的可不是一丁点意志,她活似将七情六欲都斩断了,又好似有着这世上最浓厚的欲望。口腹之欲、性.欲,等等等等。
过刚易折。
事情发展到极端,就会向着相反的方向走去。
她要保持自己在病重的摧残下继续理智,就要让自己习惯痛苦和折磨直至它们成为家常便饭。
那么在这一条路的尽头,她很容易因为一点点小事情就彻底崩溃,全盘皆输。
如果她对自己未来的寿命并不在乎,那或许还较为安稳。
但她若是太过在意自己未来的寿数,就很容易把自己憋成一个疯子,哪怕平日装的再云淡风轻,也终归会有那么命中注定的那一天让她发疯着魔。
可人哪有不在乎寿命的?
所以,在寒极宫,霍邈要比其他修士多接受一门课程。
这个课程就是讲关于如何才能掂量好这其中的分寸,怎么才能让自己站在天秤的中心。但讲课的人理论再如何丰富,都无法真切地与当事人感同身受,所以这一切要全靠霍邈自己了。
祢春思来想去,发现就连她们的初遇她都没多少印象了,各种混乱的记忆在脑中无规则地蹿来蹿去,不接受大脑的指引,时常在她失魂症未发作时都让她尝到灼痛的滋味。
祢春觉得有很多事情对于她们来说很有纪念意义,但想不太清就如鲠在喉一般,口水都咽不下去。
越努力想越是翻不到她想要的,到最后,祢春只得放弃。
喉中作痒,舌根下蔓延着一阵酸涩,祢春察觉自己很焦躁,闭眼努力平复心情。
遗失记忆,继而脑子变得越来越混乱,慢慢现有的记忆都变得一团糟,可真不是个美妙的事情。
祢春叹道,记忆真是个宝贵的东西,人快死前就指望着这点东西来安慰自己。
她的身影失焦,涣散,缓缓露出立她身侧的人。
霍邈像是能察觉到她在想什么,深深看着她。
算了,不想了。祢春乐观地想到。
她催促荆朔:“快讲给大伙听,我要让她感受一下什么叫做被当众鞭尸的苦。”
荆朔默默想你嘴中这人怕是一点也不怕陈年旧事被翻出来讲给大伙听,反而还觉得挺不错。
她看霍邈长身玉立站祢春身侧,面上保持着分毫不差,得体欣然的浅笑,视线在她们几人之间来回穿梭,眸中好似也藏着催促自己的星光,不知为何,有一种自己下一秒就要被气昏倒地的错觉。
实际人家真的什么也没做。
荆朔一屁股坐下去,挑了一个最经典的讲了讲。
霍邈这人,入宫修行前在家养病那段时日过得极其丰富,几乎做点什么都要将自己那套行事作风贯彻到底,走南闯北骂过她的人两只手都数不完,但这些人又和她后来的交情不算太差,由此看就能得知这人有多会把控尺度,放在一些人眼里估计还是个人缘极好的性子。
抱着自己身体贼差劲,未来说不定哪会就能原地暴毙的念头,全宫上下对霍邈的态度都是——趁着小时候这会儿闲劲儿蛮力多,能多跑跑就多跑跑,什么千年难遇万年难见的漂亮景,什么烟火气足热闹活泼的人间集市,总之小孩子看了能记一辈子的东西能早看就早看。
霍邈对此态度当然是乐意万分,她起初升起这念头时就很是担心亲人会不会因为她条件不好就不让她往外乱跑,因此还做过好几份出逃书,现在想想她当时未免胆子过大,但也能理解,一直生活在一个被所有人怜悯同情的氛围中,就是能活个很多年也会有种自己下一秒就死掉的错觉,她深知自己肯定是不能像别人一样轻轻松松就能活个小一百年,所以异常偏执,有时严重了还会做些自毁的行为。
所以领着霍家的小跟班们到处玩做个闲散人是个很明智的行为,见的人多了,看的灾多了,心情也自然平静了,回过头再来看看自己,会觉得也不过如此,还没有那么糟糕,不必要死不活地活成个恨天恨地恨命的神经病。
她喜欢游历人间,结实过很多闯荡江湖的侠客,运气好捡漏过被一窝蜂抢夺的宝物,被连累着带进去打过数不清的架,有名有姓的人都或多或少跟她过过招,被她调侃过。
她和人间贵族聊过天下局势,虽是修仙界人但倒也分析的有头有尾,接过皇族公主的抛花,被请进京都学宫和那些身有鸿鹄之志的学生们斗过嘴,将口技磨练的更上一层楼,本就巧舌如簧,后来就更出类拔萃了。
她奇经八脉内含灵力,所以落在常人眼中就是神出鬼没难以捉摸,因着出众的能力和难以判定年龄的外表,差一点被某个世家收为谋士。
什么都干过,什么人都骂过,玩的逍遥自在不亦乐乎,傍晚入睡前真感觉积压埋藏在骨骼血液中的病气和仿佛长了尖牙细细密密啃她血管的疼痛消失了,再不会来折磨她了。
霍邈的脸皮几乎没怎么耷拉下来过,于是家里人甚是满意,在这人归家的一个月后便将她派为修仙界的代表人士去到人间皇宫与公子小姐们亲密交流去了。
如果说妖界和魔界互相往来频繁,那么人界和修仙界更是心连心,就差成为一体放开地盘直接相交融汇了。
两界在固定地点固定时间会开个会互相传授功法,搞搞亲密值。传授功法的是修仙界派出去的人,搞亲密值的是皇宫众人。
这会死板的不行,又沉重又压抑,两方人时常把会上气氛整的肃杀萧索,后来想着要改进一些,便一摆袖袍,拍板定案,双方都派些年龄段稍小的朋友过来,正好驱赶一下老人味。
因着前面霍邈在人间的传奇经历,那一年修仙界派去参加大会的人理所当然有她。
这孩子看着正经,背后是霍家,在人间混的风生水起,如此成熟又不失活泼,言行端正但不失幽默,不派她派谁?
可惜了,修仙界对霍邈的印象全错。
就是这个时候,荆朔结识了霍邈。
人间皇宫中的贵人看远近亲疏关系和荆家挂边,虽然两方可能一个字也没说过,但当时来看确实让荆家人去较好。
荆朔是少主,带着小跟班和同样领着小跟班的霍邈碰上,双方都没认出来对方,在人间歇脚片刻后便一前一后进到拔地而起,威严森寒的皇宫了。
荆朔是早早就来到了宫中,并且都找好位置坐了,各方派出的人洋洋洒洒前前后后到了一堆,其中人间子民占大多数,以他们对修仙界的敬畏,怕是修仙界真派出了同等人数,他们也不敢接,生怕污染了这些感觉喝露水就能活一辈子的神仙。
但大家都是人,人哪有高低贵贱之分呢?霍邈并没有做好该有的样子,而是跟个纨绔子弟一样悠闲地散着步过来了,她背后跟了一堆人,把那面面相觑导致皇宫更是庄重宏伟的氛围给横踢四踹赶得只剩一抹烟了。
富丽堂皇,美轮美奂的皇宫瞬间恢复了它原本的色彩,叽叽喳喳一片声音让那壁画上的小人跟活过来了似的,荆朔因此也喘了口气,很是多谢迟来的霍邈。停在此处不再前进,荆朔承认自己当时对霍邈很有好感,对她印象很不错来着。
转过头来看她面容,感叹此人不愧为霍家少主,名不虚传,果然相当惹眼,瞬间就将所有人的视线抓得死死的。
——可当大家听她张嘴说话后,所有人都垮了。
只见霍邈款步前来,上嘴皮下嘴皮一碰:“大家这是来吊唁的?怎么都不说话?不对,丧事都比这热闹。”
堂下瞬间万籁俱静,皇家贵族脸上的表情更是触目惊心。
荆朔本想向人展示的金眸也默默地收了回去。
谁都没想到这人竟然这么没礼貌!大逆不道!纷纷撤去,于是,要连续开七天的大会就这么轻松结束了第一天。
荆朔摆着眯眯眼,脸上笑意似漩涡,她觉得此人颇对自己胃口,眼角幅度裂的更狠,乍一眼看就像是动物修成了人形,于是,霍邈自然地顺着她的脸部动作道:“妖界的朋友竟然也能来凑热闹了?”
荆朔身后的小跟班没忍住笑出声,然后下一秒噗通跪倒在地,此人觉得自己要完蛋了。虽然她现在还跟着荆朔跟得好好的,有望成为未来荆家主身旁的二把手,是最亲近最懂她的侍卫。
荆朔悠悠结束话音,听罢她讲完的几人纷纷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