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温书离开后，房间里骤然安静下来。
肉松闭上眼，手把衣服攥成一簇花，深深吸了口气。
满屋都是冷冽的气息，从角落，床上，被子上肆无忌惮地扑过来，钻入他身上的每一处毛孔。
即便现在幻化成了人形，嗅觉灵敏度衰减，肉松仍然意识到，这里是安温书最隐私的地盘。
而安温书允许他进入这处地盘。
在猫的认知里，这是忍无可忍的挑衅行为，哪怕头破血流也把侵入者赶出去，而肉松此刻有了人的意识，心底里头突然冒出来一股陌生怪异的触动，致使他无法安静下来去思考安温书的用意。
而且这股触动似乎有加剧的趋势。
肉松连忙摇摇头，手忙脚乱地套衣服。
“嘶！好疼！”
刚想穿裤子，右腿的疼痛再次袭来。他呲着牙扭头一看，右小腿高高肿起一块，通红发涨，在周边白净的皮肤衬托下显得十分狰狞。
“这是......被狗咬，咬的地方？”肉松喃喃自语，“原来变成......人，伤，伤口也不会，消下去。”
突然，他脑子里闪出一点白光。
肉松睁大眼睛，他好像......好像知道了冰块怪领养他的原因。
是为了让他安心养伤。
后知后觉的羞耻感从头窜到脚，肉松回想起冰块怪看傻子一样的眼神，尴尬得脚趾抓地，胸口一闷，一头栽倒在柔软的床上。
“我不，不......活了。”
他揪着头发发疯，在床上滚来滚去，像揉面团似的扭动，痛苦道：“你，你干脆......笨死，得了！”
咕——
动作戛然而止，肉松静止几秒，然后默默从床上爬起来，头顶翘起一撮乌黑的发丝。
他活了五年，从来没有现在这么丢脸过。
还能怎么办，士可杀不可辱，他就算变成了人，也要坚守猫的尊严——
肉松面无表情地穿好衣服，然后，一瘸一拐地下了床，打开房门，跟浓郁的饭香打了个照面。
他咽了咽口水，凡事还要先填饱肚子，尊严什么的，反正也丢不了，下一次想起来再说吧。
肉松循着饭香味找到了安温书。
厨房里，高大挺拔的身影背对着他。男人的腰上系着围裙，一缕裙带随着动作摇曳摆动，肩膀微塌，伴随着袅袅热气，使得安温书多了几分随性和舒缓，比平常要平易近人许多。
偶尔一次的转身露出清冷好看的眉眼，神色专注而认真，仿佛手中正在制作的不是饭菜，而是艺术品。
鼻间的饭菜香气萦绕，眼前的景象秀色可餐，肉松直愣愣地看着看着，只觉得肚子更饿了，咕咕打鸣。
安温书闻“咕”回头，先是看到少年身上宽大的衣服，然后是右腿的红肿。
“等不及了？”
听到安温书的问话，肉松面色一红，羞耻感犹如火山爆发，又不好意思发作，只好两手攥着衣角，别别扭扭地蹭到厨房里。
“我只是，来看，一，一眼，”猫老大的自尊心驱使着他口是心非，“我……不，不太饿。”
“是吗？”
安温书嘴角不自觉噙着笑，没拆穿橘猫的话，手上切菜的动作开始加快。
肉松站在一边，两只乌溜溜的大眼四处张望，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虽然他刚变成人没多久，但作为一只有灵性的猫，人类的规矩他还是懂一些的。
比如天底下没有白吃的饭，得到什么就要付出相应的代价。以前做猫的时候可以撒撒娇卖卖萌换来食物，现在变成人，可就不能再用这一套了。
他得帮点忙才行。
正寻思着，眼前忽然闪过一抹笔直细长的绿色，眼看冰块怪就要从袋子里掏出不明长条状，肉松心中警声大作，快刀斩乱麻，扬起手，使劲一拍！
啪！
只见男人手里的黄瓜瞬间一分为二，一半直直坠下，“咚”地砸在男人的脚面上。
安温书握着另一截黄瓜：“……”
“你，小心！”肉松急得去扣男人手里的另一半黄瓜，“绿色的，蛇，有毒！”
安温书无语至极地拦住他的动作：“看清楚，不是蛇，是黄瓜。”
仅存的一半黄瓜在肉松面前挥了挥。
“黄瓜？”
肉松这才看清男人手里的东西，脸上的慌乱瞬间僵住。
原来这东西不是蛇……
不好，判断失误，不仅没帮上忙，反而添乱了……
这下真丢脸丢大了。
看着地上的黄瓜，肉松羞得脖子一缩，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但是地板太光滑了，找不到一条口子。
躲不掉，就该识相认错。
他弯腰捡起黄瓜，小心地吹了吹上面的灰尘，然后放到安文淑面前，结结巴巴解释：“我以为，是，蛇，怕你有，危险。”
“我，我不是，故意，添乱的……”
“对，对不起。”
安温书静静听他解释完，才道：“心意我领了。”
他把断成两截的黄瓜放在水龙头下冲洗，慢悠悠道：“但是最基本的判断我还是有的，就不麻烦你费心。”
“哦。”
肉松不好意思地应一声，原地罚站。
见少年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明明脸上写满了逃跑的想法，却梗着脖子站着不动，安温书手上的动作顿了顿，像是明白了什么。
他指了指厨房外的餐桌：“一会儿我们要在这张桌子上吃饭，但是我现在在做饭，没空整理。”
肉松眼前一亮，连忙道：“我去，整理！”
安温书颔首：“辛苦。”
橘猫接到任务，不仅不恼，反而精气十足，急急忙忙跑到餐桌前，开始整理桌上的东西。
这下好了，他做了事，也不等于白吃白喝了。
如此想着，肉松凭借着以前观察人类生活的经验，仔仔细细把餐桌上的茶具、沥水盘和小摆件重新摆放整齐。
就连插在花瓶里的百合花也没逃出橘猫的手掌心，一片片花瓣被他用纸巾擦了个遍。
然后肉松调换姿势，下巴贴着餐桌，睁大眼睛，屏气凝神地调整餐垫摆放的角度。
安温书把菜端出来的时候，与一个正撅着的圆润桃子打了个照面。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可以了，没必要这么仔细。”
肉松回头，一侧的脸蛋贴紧桌边，白皙软肉被挤出一个弧度，随着说话声抖动：“不行，不，整齐。”
安温书：“……那你继续。”
整理了半天，肉松终于满意地点点头，允许安温书把饭菜端上桌。
安温书平日里是在公司就餐，很少回家，家里也只有两个打扫卫生的阿姨，一个园丁，三人也不负责做饭的差事，因此冰箱里的食物并不多。
再加上肉松之前做猫的时候习惯了清淡的饮食，现在刚幻化成人类不久，怕是不习惯人类饭菜的口味，安温书便把饭菜尽量做得清淡可口一些。
他把虾仁蒸蛋，茄汁花菜和凉拌黄瓜摆到肉松面前。
肉松第一次坐上餐桌吃人类的饭菜，看着眼前鲜香滑嫩的虾仁蒸蛋，五颜六色的素菜，一时有些看愣了，肚子咕噜咕噜响个不停。
他咽了咽口水，当即就要下爪！
啪！
安温书眼疾手快地在爪子上拍了一下。
肉松吃痛收回手，咬牙切齿喊道：“你，你故意的，要，报仇？”
安温书看着他，淡淡道：“你现在是人，要学会用工具吃饭。”
他把汤勺拿过来，教给橘猫：“用这个，大拇指和食指夹握住勺柄中间，稍稍用力。”
肉松轻哼一声，老老实实跟着学姿势。安温书教了两三回，他便掌握得差不多了，连忙下勺子，舀起一勺蛋羹。
果冻般的蛋羹在勺子里颤颤巍巍，几乎要掉落下来，肉松一鼓作气，一口放入嘴中，舌尖触碰到蛋羹的那一刻，眼睛瞪得像铜铃。
“好吃！你，厉害！”
肉松毫不吝啬地给出完美评价，安温书嗤笑一声，把虾仁蒸蛋往肉松面前挪了挪，道：“多谢猫大人夸奖。”
没一会儿，肉松使用勺子的动作越发熟练，很快，一碗饭见了底。
胃里终于不再是空落落的，肉松抽空看了眼对面的男人，只见安温书神闲气定地夹起一块黄瓜，放入嘴中，慢悠悠品味，优雅闲适的举止跟他狼吞虎咽的样子形成鲜明对比。
肉松咀嚼食物的声音一停，嘴里的饭突然不香了。
安温书瞥了他一眼：“吃饱了？”
“差，差不多了，”肉松不想太过丢脸，放下空碗，嘴硬道，“这些，就够了。”
“米饭还有，我再给你添点。”安温书把他的碗拿了过来。
肉松愣住，看着平日里冷若冰霜的男人，这会儿挽起袖子，露出结实有力的肌肉，一手端着碗，一手盛饭，矜贵高傲的姿态不显，转而为他做饭，为他盛饭，仿佛甘愿跌落神坛，为他洗手作羹汤。
心尖突然像是被羽毛挠了两下，很轻，蜻蜓点水的力度，却让他止不住胡思乱想起来。
他捏紧了手里的勺子，嗫嚅道：“你，为，为什么，对我好？”
安温书看了他一眼：“怎么，还担心我把你抓去实验室？”
“不，不是！”肉松急忙解释，“我只是……不，不明白，你，不奇怪，我为什么，变成人吗？”
安温书手上的动作顿了顿，半晌，才道：“当然觉得奇怪。”
怎么可能不奇怪，一只橘猫忽然摇身一变，成了人类，他即便见惯了大场面，也经不住这一遭。
但他也只是震惊了一会儿，很快就消化了此事。
现如今再提起来，安温书深思片刻，找到原因：因为之前肉松给他的印象太不寻常，从第一面开始，他便觉得肉松不是一只普通的猫。
肉松做出的种种事情，甚至无法用“灵性”两个字来概括，安温书的脑子里时常出现一个荒谬的想法：这只橘猫很有可能会成精。
然后肉松真的成了精，变成了人。
就在他领养肉松的第一天。
安温书抬起眼眸，冷清的眼睛深深望着少年。
少年此刻有些慌乱，握紧勺柄，紧张又期待地看着他。
安温书看出他的担忧：“你放心，既然我决定领养你，无论你是猫还是人，我都不会丢下你。”
咔嚓。
勺柄出现细微的裂痕。
肉松直勾勾看着安温书，玻璃珠似的大眼凝上一层雾气。
流浪了四年的猫第一次听到人类对它的承诺。
好半天，他才发出声音，音调带着一丝颤栗：“这是你，说的，我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