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哈哈哈……”周围登时传来毫不做掩的大笑。
周庆阳倒没什么受辱的样子地接受了，退回孔笠身边。
简单交代了几句之后，领头的匆匆忙忙地走了，嘴里还嘀咕着赵管家找他呢。
“明天辰时自个在门口等着我来啊。”临走时丢下这么一句。
此时天色已尽数暗下来，正是掌灯时分。
大家伙骂骂咧咧，等那领头监工一走就扑向那为数不多的床位。
这屋里倒是很大，有一半的人被分去隔壁间了，因此这里就挤了十几个汉子。墙上烛台不足一尺高的烛芯明明灭灭，将这十几个人的身体照得异常庞大，投映在墙上宛若魑魅魍魉。
孔笠很主动地往墙角霉草上坐下，看他们争得死去活来最后决出胜负。
“不介意我睡你旁边吧？”周庆阳说着坐在他旁边。
周庆阳躺倒，看着发黑的木梁，想说什么可最后还是闭上嘴巴。看样子今天是不管饭了，脑子里只迷迷糊糊出现这么个念头，随后意识慢慢滑入黑暗之中。
在眼皮合上的最后一秒，他模糊看见身边的人起身往门口走去，最后又掩上了刚刚放进来的银白月光。
孔笠当然不会跟一群障灵共处一室，保不齐上一秒刚刚睡着下一秒什么意外就发生了都说不定。
夜晚很快会过去的。
孔笠沿着白天走过的路回去，得去找倪秧。
回廊上的琉璃罩灯被凉而轻薄的夜风轻轻吹动，洒下一地被拉得变形的菱形光斑，艳红一片，像无声无息铺了满地的血，缓慢吞噬了边缘的月光。
不知道倪秧现在在哪，会不会遇见突发情况的……孔笠一边走一边想着，然后不经意一抬眼看见了自己在找的人。
倪秧坐在一处墙头，身后是一轮皎洁无暇的明月，映衬出他惯常淡漠的一张脸，好像什么都不能够停在他心上。其实倪秧明明是一副乖乖的长相，偶尔笑起来时半边会浮起一个不明显的梨涡，也只有在这种时候才会让人觉得他没那么生硬，无法亲近，像只惧怕人接近拥抱的刺猬。
听见脚步声他转过头来，在看到孔笠的下一秒又转过头去。
这是生气了假装没看见他呢，孔笠莞尔，走到墙下跟他打招呼：“你好，请问这位帅哥你看见我了吗？”
倪秧垂头去看他，长睫覆下，“没看见。”
“所以你现在是在跟我生气吗？”孔笠问。
“……没有。”
孔笠慢慢说：“因为我今天没跟你说话，只跟……周什么讲话？”
“周庆阳。”
“好的。”
倪秧就又不说话了，孔笠就耐心地等着。大有种要跟他耗到天荒地老的架势。
“白天……”倪秧停了下，斟酌了一下语句，“我不是，我没想自己单独行动。”
“我知道，习惯了嘛有没有别人都是无所谓的。”孔笠很体贴地替他说明内心所想。
倪秧抿了抿唇固执解释：“不是，我只是觉得跟着那人走能有突破口，比较快能接触到赵承溪。当时情况紧急，所以来不及跟你商量。”
孔笠：“其实你不用跟我说这些的，因为你下次还会这么做，从来不管别人是不是会担心你，也不管自己会不会遇到危险。”
“我下次会注意的，这次，”他犹豫了下接着说，“我知道你也在府中，所以……”
“那下次呢我不跟你在一起的时候，你打算怎么办？”孔笠面色微沉发问。
倪秧一时语塞，忽然想起外婆好像也经常对自己说这些话。
孔笠没注意到他的失神，缓和了语气，“我不会干扰你的任何想法，但我也希望你能把自己的安危放在心上。”
“嗯，”倪秧闷闷应了声，末了想起什么刚刚还没说完的话又道，“那个周庆阳看起来不像好人，你别跟他走太近，小心一点。”
孔笠失笑很快佯装皱眉道：“会不会是你感觉错了，我觉得他人挺好的，对人也热情有什么都愿意跟我说。我看他不像是会害我的样子。”
倪秧仔仔细细看了他“单纯”的神情，发现孔笠好像真的不信自己说的话，顿时有些不易察觉的挫败自暴自弃说：“反正我觉得他不像好人，你自己小心一点。”
看他紧绷绷的一张脸，孔笠忍不住笑出声：“好的，听大人的。”
倪秧眼睛不自觉睁大了，撑着墙头的手一滑，整个人忽然就从墙上掉下来，然后意料之中地被人接住。
撞上抱住自己的人的略硬的胸口时，倪秧自己也没好多少但听见孔笠吃痛地闷哼时急忙起身，检查他的情况。
“抱歉，我不是故意的，你怎么样？”倪秧担忧的目光落到他身上。
孔笠支起上半身，揉了揉脸，“没事，你呢？”
倪秧摇摇头，从他身上起来。
看他耷拉着脑袋，孔笠忍不住揉了揉他的头，“之后我们两个不会时时刻刻在一起，你自己要小心。如果真的出了什么意外一定要来找我，大不了这个障我们先不管了。”
“我知道，但这障里还有老圆前辈，我想尽力试一下。”倪秧说。
孔笠沉默，把老圆给忘了。
忽然左耳上传来一点冰凉，与此同时一股原本应该盛开在寒冬的幽幽梅香染上鼻尖，孔笠抬眼，见倪秧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跟自己的距离很近了，正把什么插到自己的耳上。
视线里有一角水红的薄薄梅花瓣，孔笠好奇：“这是哪里来的，不会枯萎吗？”
倪秧做完从看到孔笠第一眼就开始盘算的事情后，后退几步欣赏自己的杰作，实在是漂亮，和想象中一样。
忍不住笑弯了眼。
“藏海师傅送的，我带进来了。这样你那边有什么事我就会第一时间知道了。”倪秧解释。
见灵人通常会幻化出某种物象，诸如孔笠的风铃，倪秧的梅花枝，见灵人自身能跟这种物象产生联系，由此感知到某些信息。
如果孔笠身上的梅枝枯萎，那就代表孔笠遭遇了什么意外，倪秧可以快速定位从而赶到。
倪秧看了会，目光却只是落在孔笠脸上。那梅花很微妙地中和了孔笠不笑时生人勿近的冷淡，为他的眉眼和唇染上姝丽，像某种危险的化身，映衬得他左眼下那颗痣都发红起来，愈发清晰。
不像在他眼下了，更像是烙在了人心底的某个隐秘角落。
月光下，不知道是花好看，还是人更胜一筹。
倪秧把某个浮起的念头按下去，回过神来道：“明晚见。”
孔笠低头轻笑一声，“明晚见。”
末了他补上一句：“谢谢你的花。”说着，他拿下耳上的花枝，放在唇前，眼神始终落在倪秧身上，吻了吻那艳丽的红瓣。
那抹艳丽都传到了恬不知耻的那人唇上似的，
倪秧落荒而逃，心跳声震耳欲聋。
见灵人与自己的物象共感，所以孔笠亲那一下跟亲他本人没什么区别。
甚至是灵魂更深的某处。
太恐怖了，倪秧决定以后再也不要管孔笠跟谁说话的事了。
两人分开后没多久，在倪秧默数到自己心跳的第一百下时，天光大亮。
回到赵府药堂，原本专门贴身照顾赵承溪的一个小厮现在也负责看火熬药来了。
他以为倪秧就在这里睡了一夜，哈欠连天嘟囔道：“你就睡这啊？也不嫌硌得慌。赶紧洗把脸起来配药了，公子昨晚又吐血了。”
感受到脸上飘来的冰凉的丝丝水液，倪秧这才注意到外面下雨了。
“怎么回事？”倪秧清清嗓子哑声问。
“能怎么？老毛病犯了呗，一到阴雨天那阴毒压不住窜上心了。”来顺自顾自说完忽然意识到什么，连忙止住了嘴。
“原来是毒吗？”倪秧神情自若道。
来顺说话都结巴了：“你你你别乱说，这可不是什么毒，我瞎猜的跟老爷他们没什么关系。”
那就是不小心听到赵家人说的了，毒并不可疑，可疑的是赵府上下遮遮掩掩的态度，很难不让人怀疑他们是不是共守着同一个秘密。
倪秧顺着他的话应一声“好的，是我听错了”。
来顺这才放下心来。
“行了干活吧，一会赵管家来了又得骂我们来。”来顺说着开始拾掇炉子里的柴火。
倪秧展开昨天拿到的药单子往药堂后面的药库去抓药。看着面前贴一整墙的药材名，更不用说密密麻麻的药格子，倪秧在心里叹了一口气，花费了好一番力气才找齐今日所需的药材。
赵府这么多药材的积累，这么多年还拿赵承溪体内的毒素没办法吗，那究竟是种什么样的毒？
想不通干脆先放一边，倪秧原路回去。来顺正好把火候烧好了，给他让位置，倪秧对着药单开始按量煎熬草药。
直到黏稠的浓黑药汁咕噜咕噜冒小泡，倪秧估摸着时间用手帕包着陶手柄端起来放在一边的木盘上，尽量避免那股冲天的味儿窜入自己天灵盖。
来顺原本坐在一边打盹，这回赶紧拍拍自己的脸清醒了过来端上那木盘，“我走了，你在这待着，随时等叫啊。”
倪秧点点头。
雨丝变得细密了起来，像挂在檐下的千丝万缕的银丝，被拉得长直，成为连接天地的巨网。
倪秧看着茫茫雨景，一旦脑子开始放松，昨天的事又涌上心头。
读书那会，他不记得孔笠有这么这么……
倪秧深吸一口气，心跳声阵阵撞击着耳膜。
他逼迫自己强行转移思绪，昨天柳相思没来，估计是被缠住了。今天找个机会看能不能和她见上面……
花……
唇……
根本忽视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