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自己的障中爬出来并不是一件好受的事。
好在他已经习以为常。
天色大亮,柔和的光线从窗户透进来。孔笠睁眼翻了个身,看见不远处那个微微起伏的轮廓时忍不住轻笑了下。
早安,他默默心道。
感受到手机振动,孔笠拿起来一看是孔明玉,嗡嗡嗡震得他脑仁疼。刚要接对面就挂了电话,紧接着弹出好几条消息过来。
「小笠,还在忙吗?没事早点给妈妈回电话」
「妈妈在昨天跟你说的餐厅这里等你」
「记得回电话」
孔笠回她知道了,一翻日期发现今天正好是周五。上星期替孔明玉预约了今天下午二点林医生的心理疏导,得抓紧时间了。
孔笠起身收拾了被子,给还在睡觉的人点了早餐,随后轻手轻脚地出门了。
等下了楼,他才拨通孔明玉的电话。
那边很快接了,兴冲冲道:“小笠不忙的话来跟妈妈吃顿饭吧?”
孔笠按按眉心,一边往家走,“我赶不过去你自己先吃,一点多我来接你。”
这话像是一盆冷水浇灭了孔明玉的热情,“知道了知道了不用一直提醒我。”
“还有,不要再约之前的那个女生了,我怕耽误人家时间。”
那头沉默两秒继而尖声道:“耽误?你这么做对得起我吗?我还不是想让你早点安稳下来,妈妈这样也有错吗?”
这话题无论多少年也无法跟她说通,孔笠只是淡淡道:“我不会相亲的,你可以不用管我。”
孔明玉几乎要气笑了,“孔笠,我是你妈!见个面有这么难吗?这么多年你还在痴心妄想他会回来吗?你好笑不好笑?!”
闻言孔笠心里忽然有异样的感觉,倒不是因为孔明玉的话,而是孔明玉已经很久没提到过倪秧了,现下忽然说出来总觉得怪怪的。
“我警告你!想跟男的在一起你想都别想,我看见都恶心……”
孔笠打断她:“不会让你看见的,先这样你早点做准备我挂了。”
孔明玉气得要把手机砸出去,刚刚打电话的声音有些大,进出餐厅的人不免回头奇怪地看看她。
孔明玉深吸一口气重新拨通一个电话,孔笠是打定主意不来了,但她还得给人家姑娘一个交代。
“阿姨您好。”电话里传来文静甜美的声音。
孔明玉扶额有些不好意思道:“佳枝啊,阿姨跟你说件事你别生气啊……”
谁知宁佳枝听了反而笑说:“是不是孔笠来不了让您告诉我的?”
她这话说得委婉,仿佛早有预感一样,孔明玉敏锐得察觉到她对“孔笠”这个名字莫名熟稔的态度,忍不住问:“佳枝你是见过小笠了么?”
宁佳枝愣了下,“嗯,意外在障里见过了,但他好像不知道我——不过您不要告诉他啦,他应该心有所属了,我也觉得我们俩不太合适,不好意思啊阿姨。”
她这么说,按照平常孔明玉早就替孔笠说些挽回的话了,但她却好像被人当头一击,足足愣了三秒。
所以那天不是她的幻觉。
那天她从商场出来,倒车时不经意看见了一个熟悉的面容在后视镜里一闪而过,没等她一脚刹车想停下来好好辨认时其他车就按喇叭拼命地催促她,孔明玉没办法只好走了,拐弯时回头看了好几眼却都没再看见那个人影,心乱如麻下她只得安慰是自己看错了。
虽然做过很多次类似的噩梦,但都比不上这个真正的认知来得恐怖。
他怎么能回来?!
孔明玉浑身发抖,呼吸急促起来,有些生理性地想呕吐。
胃里不断翻涌着,她终于忍不住捂着嘴冲向街边的垃圾桶吐了出来。
身边来来往往的人形变得模糊不清,直到一个熟悉的声音把她拉了回来,“……您还好吗?您现在在哪我去找你吧?”
孔明玉脑子晕沉沉,竭力抑制住身体的异样,“我没事老毛病了,你忙你的就好。”
宁佳枝担忧地点点头,刚想说什么听见护士铃骤然响了,没办法只能简单安抚几句她:“您要注意身体,要是有不舒服一定要来医院看看做个检查什么的也好放心。”
孔明玉:“知道啦,你要是我亲生的就好了。”
宁佳枝笑了笑没回答。
挂了电话,孔明玉嘴角的弧度就落了下来,脸色沉得可怕。
孔笠不说就真的以为她不会知道了吗,不过就算倪秧重新回来了又怎么样,她能拆开他们一次就能拆开他们第二次!
她绝对无法忍受那个场面再发生。
孔笠按时去接载孔明玉,路上还收到了倪秧表示感谢的消息。对面不知道在纠结什么,聊天框顶的“对方正在输入中……”反反复复,但最后也没说什么只是憋出了一句干巴巴的感谢。
好歹没说要把钱转给他。
孔笠满意地收了手机,正好孔明玉从后面开门上车,甩上了车门。
孔明玉似乎心情不好,拉着脸,一上车就闭目养神,长长的美甲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自己手臂。
两人向来没什么话聊,孔笠眼里的笑意淡下来,无言地开着车往熟悉的方向去。
就要开到目的地时,孔明玉先开口了:“你刚刚手机里在看什么呢笑得这么开心?”
“没什么。”
“……”
“妈妈只是问一下,你用不着这么防备。”孔明玉有些不高兴。
“我没有。”孔笠淡淡回应她。
他这幅刀枪不入的姿态惹恼了孔明玉,孔明玉剜他一眼。
“那一会结束之后你陪妈妈去兰静寺一趟,妈妈已经很久没去了。”
“好。”
随着他话音落下,孔笠踩下刹车,“到了。”
两人乘坐电梯往五楼的林医生的心理咨询师去,中途与一个深度幻想自己是一朵蘑菇的女人擦肩而过,因为治疗流程的时间安排相近,他们经常会碰见。
这么多年,孔明玉的心病虽然没有彻底愈合但总得来说已经稳定很多了,因此最近只是开一些简单的镇定药物,更多的以循序渐进的治疗为主会更好。孔笠会按时带孔明玉来见她的心理医生。
“来啦,你先在外面坐会等结束了我们再具体聊聊。”林医生带着副眼镜,斯斯文文地笑着,他和孔笠也算是老朋友了。
孔笠点点头,看着那扇纯白的门再次关闭。
孔明玉常年患有严重的创伤性应激障碍,曾经有很长一段她无法单独出门,外面川流不息的车流让她恐惧到一种严重的地步,车鸣喇叭对她来说更是折磨。
她不肯去看医生只愿意躲在家里,躲在自己的被子里。
如果有人逼她出门,轻则大喊大叫重则自残伤人,她对自己的痛苦放任,任由它在自己的身体里扩张直到吞噬自己。这一切发生在很突然的一天,那时候孔笠年仅两岁。
而在这发生的一年后,孔明玉突然有一天平静了,异症全部消失好像从没出现过一样。她也不再抗拒去看心理医生。
当时林昇是这么说的,孔明玉因为太痛苦,痛苦到她的身体难以承受,所以她的大脑决定欺骗她为她抹去了那段隐秘不堪的回忆。
就像一台狗血离奇的黄金档电视剧,孔明玉选择性失忆了。
自那以后她虽然不抗拒看医生但她也坚持认为自己没病。
孔笠头靠着身后的墙,盯着对面的白墙看,那白门几乎要和周围的白墙融合在一起,给他一种里面的人再也出不来的错觉。这性质和一座牢笼很像,只是从始至终被困住的都不是里面的孔明玉而是他。
他觉得自己不能呼吸了。
孔明玉好像又出现在他眼前,不过是年轻时候的她,那时候的她看起来远没有现在这么从容淡定,更接近一个伪装成正常人的疯子。
“小笠今天也不能走出自己的房门哦。”
“要听妈妈的话,待在家里最安全。陪着妈妈不好吗?”
“不可以!过生日的话你就找不到路回家了!”
无数次在记忆里摔上的门、上演的对话和哭泣请求似乎又在脑海里响起,像一段禁锢的咒语盘踞在他身体的某个角落,然后在孔明玉每次走入白门的瞬间跟着苏醒,代替孔明玉凝视着他。
发觉自己的手机在疯狂震动时,孔笠才恍恍惚惚回神,接通电话。
“小笠啊,谢谢你昨天救了我,正巧我自己种的小西红柿熟了,看你不在家我给你放在门口了。”章冀山笑了几声。
“对了还要谢谢你告诉涂图的消息,真的谢谢你了。”
孔笠轻声:“没事,谢谢您的西红柿。”
章冀山一拍脑袋:“对了是不是还有个小伙子是跟你一块的?我不认识他,干脆把他那份一并给你好了,你帮我谢谢他。”
他说的是倪秧。
“佳枝的我都送出去了,我不认识的女娃我也托她帮忙了,麻烦你了啊。”
孔笠答应下来顺口问了几句他的情况才挂了电话。
挂了电话他给倪秧发去消息,问他什么时候有空他去给他送西红柿还有今天刚到货的鲜花饼。
倪秧没回估计是有事。
孔笠就收了手机,刚好林医生出来了。
孔笠站起身,等他说话。
“我今天又试了试催眠,她还是很难想起来,而且还是很抗拒,我就没有继续下去了。但是最近她的情况……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她整个人状态比上次来的时候要差很多,表现得很焦虑不安。”
孔明玉固执己见自己没病这点一直都是的,但焦虑不安就有些奇怪了。
孔笠回想了下好像她最近是有些焦躁了,但一时也想不起来她怎么了。
林医生拍拍他肩膀安慰:“没事的这是正常现象,病人会有一些反反复复的情绪波动。也许是最近发生的某样事情刺激了她,带给她不好的联想——这种刺激多半有关于她丢失的那部分记忆,说不准还会有助于她的恢复。不过这些还是要看后续的跟进了解,我先跟你打个预防针啊。”
“我给她开了一些药……你注意她的情况如果可以的话多点陪伴。”林医生絮絮叨叨说了很多直到下个病人来了。
“知道了,你先去忙吧。”孔笠哑声说。
孔笠载着与来时路上截然不同的格外沉默的孔明玉离开医院,不知道她又在想什么。
每次从医院出来,孔明玉都像是被抽去了浑身的筋骨一样变得无力,像与一种未知的东西搏斗过但反复失败。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她都不会找孔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