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筵说的岩洞位置的确偏僻,绿植不多,隐蔽性极强。
“绿植太多才显眼,并不是一个好的遮蔽选择。垃圾填埋场的附近味道太冲,会睡不好。这里就不错。”
的确,在地势上做了点小文章,一般人会选择性忽略这个角落。
顾筵率先跳下去,回头伸手去接艾拉零。
后者还蹲在原处。
进岩洞必须经过一条长壕和一个陡坡,这里看不到上面做了什么隐蔽,但的确是现在最合适的去处。
艾拉零摇摇头,略过了顾筵的手,独自跃下壕里,等着顾筵下一步动作。
她做得和顾筵分毫不差,顾筵只得将背包扔上去,自己后退几步,一个助跑轻车熟路地登上陡坡,再回过头来等她。
光照强烈,竟把地面和艾拉零的白色工装映成了同色,乌黑的发丝也被稳妥地收进同色船夫帽中,确实很具欺骗性。
艾拉零以相同的姿势后退,助跑,一跃而上,这次她稳稳地攀住了顾筵的手。
陡坡上是另一番景象。人造的岩石景观宏伟颓靡,仿若一处被遗忘在海底深处的神迹。
“应该是旧文明时期的景观了,你知道现在不流行这个,但我很喜欢。”
错落的石柱成了天然的掩体,像是神之手用巨石垒成高塔,然后信手推翻制造的一幅巨作。
顾筵领着她穿行在轰塌的巨石阵间,时不时回头确认她是否还在身后。
“挺久没来了,但还记得路。”这里是他的避风港,自然难忘。
“离关灯还有些时候,安顿好了我去附近看看补给。”
艾拉零拽住他的手:“一起。”
他从艾拉零的眼中读出了坚定,短短犹豫一下,释开眉心,顾筵点点头。
“那得带上红外遮蔽。”
进了联邦王室的地盘,关灯后的黑暗里才是最不安全的所在。
岩洞深不可测,顾筵在某处停下,打开随身携带的应急灯,满室通明。
深处必定还有其他路口,这里通风不错,只有岩洞特有的无机质的气味。地上散落着几本泛黄的书籍,与附近的毛毯一起蒙尘,不知几年无人问津。
顾筵尴尬地咳了声,脚尖勾起毛毯推到墙角:“用睡袋,我带了新的。”
艾拉零捡起一旁的书本拍了拍尘土。
“那是……”
艾拉零捧着书就着顾筵刚铺好的干净软垫坐下来。
“《世界》,我知道这本,一直没有看到过实体。联邦王室图书馆不收录这本。”她轻轻翻开扉页,像对待稀世珍宝一般轻抚着烫印。
顾筵依着她坐下,微微侧头看她慢慢翻书。
“扬光那里弄来的,我们也就当神话看看,毕竟也没有机会看见书里那些景色了。”
刚刚的跋涉让艾拉零的面颊染了一抹绯红,她眼中闪过一道奇异的光,又像终于理解了他话里的内容一般抿抿唇点头。
顾筵知道那束光是什么,他和扬光看这本书的时候,内心也是无比雀跃的。
“可是这本书留下来了。”
艾拉零翻了一眼,书页上印着一片汪洋,褪色成了深碧,印墨也发糊。她依然看得津津有味。
“如果能真的看一眼大海,那一定很幸福。”
艾拉零的目光一刻也没有离开过书本:“不可能的事情,我从来不做设想。”
不可能的事。
顾筵细细咀嚼这句话。艾拉零从来不会暗示什么,但他会不自觉去想。
也挺有道理的。
似乎有些不舍地合上书,艾拉零终于看向他:“再不走要关灯了。”
“对,灯别灭,留在这里。”
去往岩洞出口,两人沉默良久,艾拉零还在惦记着书上的内容,恐怕今夜她能通宵达旦地掌灯读。
“你要是喜欢,带走也行。”
“不合适吧?”
“有什么所谓,它躺在里面都吃了多少年的灰了。”
艾拉零大概觉得推辞够了,果断点头:“好。”
竟然还有些孩子气。顾筵轻声笑起来,艾拉零歪着头看他,势要在他说出口之前猜出他为什么笑了。
已经进入了预备关灯的时间,像极了书中描绘的晨昏。这样的光线刚刚好,艾拉零已经完全记住了周围的地形,有时甚至能走在顾筵前面等他。
表情还像是不耐烦的样子。
“明天绕过监控区,我们能再潜入胡杨林。其实这里已经离胡杨林不远了。”
艾拉零漫不经心地点点头,顾筵终于发现了异样。
“你在看什么?”
“没什么。”语气却不像没什么的样子。
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顾筵只来得及捕捉到一抹灰褐。
“补给站不远了,看样子晚上能加餐。”
随身携带的干粮也够用,但顾筵总觉得缺了些牛肉,有咖啡更好。
昏暗的光线勾勒出艾拉零优美的轮廓,她最后望向远处,静静地说:“好。”
牛肉自然是痴心妄想。
但顾筵找到了牛肉罐头,也算是个好消息了。
补给站的咖啡豆放得久了,有些发干。
“比受潮好,对吧。”
他自我安慰道。
甚至还有能用来烧水的小锅炉。
“你都不确定有能烧水的东西就说喝咖啡?”
顾筵无所谓地耸耸肩:“冷水和一和,也不是不能喝。”
“那样的话,你一个人享受就好了。”水开始沸腾,艾拉零熄灭火苗,将小锅端到地面。
“这是做什么?”
艾拉零拍掉他伸向把柄的手:“等一会儿,放凉到90摄氏度。”
“……好的。”
顾筵不太明白90度和100度有什么区别,随手捞起一个牛肉罐头,揭开铝盖,边吃边等。
“听说这东西旧文明的人大多数都是白天喝。”接过艾拉零递过来的小铝杯,顾筵晃了晃杯身,深棕色的晶亮液体投射着灯光,在杯中形成一个优雅的漩涡。
“应该吧,但人类显然把这种缺点进化掉了。”
顾筵摸了摸下巴。
缺点……么。
咖啡的香气萦绕鼻间,艾拉零接着看她新入手的书。
顾筵双手枕在脑后,望着纹理纵横的岩洞石顶。
空气在这狭小的空间流动,一星半点声响都会格外刺耳。两个人也不禁放轻了动作。过不到一会儿,只有些微的鼻息和艾拉零间或翻页的声音。
明明都喝了一杯咖啡,顾筵已经犯困了,艾拉零仍不知疲倦地看书。
顾筵想开口说话,声音已经带了点梦呓:“慢慢看,又不用着急,你不还书都行。”
他以为艾拉零没听到,过了很久很久,他快要失去意识时,他听见艾拉零轻轻回了声:“嗯。”
顾筵起来的时候,艾拉零已经整理好了睡袋在一旁等着。
那本《世界》完完整整地合着,没有书签,没有标记。
“你一个晚上看完了?”
艾拉零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怎么可能?我又不是智能电脑。”
也是,顾筵自嘲了一声,八成是睡迷糊了。
接过艾拉零扔来的洗漱包,顾筵总算也出了自己的睡袋。
等他收拾好,艾拉零正坐在原地发呆,手指不自觉地在封面上轻轻划动,像在写字。
“书太重了,等我们从木屋回来再拿?”顾筵提议。
“……嗯。”艾拉零的声音有些犹豫,但终归什么都没说。
顾筵只当她是舍不得放下读了一半的书。
外面已经开灯了,离开岩洞的瞬间强光取代黑暗充斥在视野中,顾筵不适地眯起眼睛。
紧接着一股寒意涌上背脊,不止是汗毛,顾筵觉得自己连头发都立起来了,天灵盖一阵发麻。
“走!回去!”他转身大喊,根本不顾身后站着的究竟是谁。
“离开这里!立刻!走!走!走!”
他终于看清艾拉零的位置,三两步迈上前紧紧钳住艾拉零的肩膀。
……是右边。
他熟悉反抗军的每一个人。
这次派来的狙击手,一定是诺德。他每一发打出来的子弹从来不落空,这就是他最独特的签名。
顾筵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赶上,但他要去做这件事,成功与否,和他无关。
那仅仅只有一秒发生的事情,可时间在他的眼前被无限拉长,身体被一股蛮力驱动着向前,他一定是快要被撕裂了。
他最后看清的是近在咫尺的艾拉零。他看清了她此刻的表情。
不再如死水般平静,也不再事不关己的冷漠姿态。
她的眼里有震惊,有慌乱,有……他也说不上是什么。
尖锐的耳鸣刺得他太阳穴都在痛,他像一名溺水者,五感尽失,不知归处。
只有偶尔一两声怪响。
对,他溺水了啊,那一定是吐泡泡的声音了。
然后他就又能看到艾拉零,她从来没用这种目光看着他,她在担忧吧。
艾拉零的唇在一开一合,她在说什么?顾筵努力想听,但溺水的人如何能听清他人的呼唤?
他实在太好奇了。
此时此刻她在说些什么呢?
他浑身发烫。
《世界》里好像说过,有些地下水确实是热的。叫温泉。
他溺在了温泉里?
“顾筵……顾筵……”有人在喊他。
会是艾拉零吗?不对,她从来没有这样喊过他的名字。
那会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