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们、朋友们!”
在失去他的很多年后,阿邱回想起大哥时,总是会最先想到这句开场白。
克洛诺斯挥舞着两个蒲扇大的巴掌走来,向深灰的一队人热情问好:“辛苦啦!你们都是从不冻港过来的吧?巧了不是,我们也刚来没两天,看在天气这么好的份上,过来搭把手呗!”
然后满脸凶相的领头人就真过去搭把手了……领头人竟是排在队伍最末的那一位?所以为什么不叫领尾人呢?该不会是担心阿邱脱队逃跑吧?那他还不如担心担心自家队员会中途叛变,因为他曾用眉头夹死过谁的宠物苍蝇。
不好意思,阿邱现在很烦躁,看到条狗都想上去踹两脚。
也不知道两位长官聊了些什么,不一会儿,一张纸在深灰色队员的手上传递开来。克洛诺斯先是强硬地占用了他人的时间,一见进展顺利,这才双手合十地道歉了:“不好意思,这是我的一点个人私事,跟大家搜集搜集情报,不会耽误太多时间的。”
还能这么不要脸的吗?阿邱学起来了……不,她才学不起来,除非她也是海报男明星。
材质很好、但边缘略有磨损的纸递到了阿邱手上,用指头搓一搓就能知道——一张通缉令。
起初她并不在意,只看到浅灰的一队人身着从未见过的制服,设计风格更符合当下的流行趋势,就猜到他们八成是神殿戍卫队的某个新支部。这帮子人……这个严肃整饬的组织成天介灵活改组,经常有传奇新人横空出世,为公民们带来安宁与和平的新解法,一个小队长的“个人私事”能用到这种等级的显像技术,实在不足为怪。
可她的漫不经心仅仅持续了两秒钟。
当阿邱看仔细了通缉令时,非常不幸的是,她即将落袋为安、盖棺定论的人生忽地跳到半空中,化作一把风之剑,以强大的聚力迫使她伸出孱弱的手臂,重新把它从剑鞘里拔了出来。
马后炮少打两管,眼下的任务是,我们该如何形容她当时当刻的心情?
大惊与狂喜。
可惜不能就地失色与乱舞。
通缉令上当然印着一个人,因为用到了最新的显像技术,这还是个会动的人,当阿邱注视他时,他也冲阿邱眨巴眨巴眼睛。
就是这双眼——都怪这双眼。远古时期,先民不了解流星的真相,只要看到它们划过夜空,就会停下手里的活、冲着残留的轨迹跪拜一番,以祈求神明的垂怜。也有一些跑步健将会用生命去追寻一个问题的答案:划过夜空后,流星落在了哪里?
千百年后,答案浮出水面:落在了这双眼里。
还有继续跪拜流星的必要吗?化为石像、永恒地注视着这张通缉令不就好了吗!
照理说,看人不能只看一对招子,不然别的五官长来干嘛?可阿邱却像是中了粘合咒似的,过了好久才流连忘返地从流星的终点移开目光,先是在周边粗略扫过一圈,很快又迫不及待、魂牵梦萦地看回了眼睛,根本没想过要对她攥在手里的人构建出一个客观、整体的印象。
娜塔莎的鸡血和鸡汤变得寡淡,不冻港的浪里白条化为云烟,为了纯粹的感官愉悦,一个感官不健全的人张开了一身的毛孔,恣意吸纳着情绪的洗礼——是的,别不信,他人的美貌对我们的人生就是有这种疗效,阿邱看着看着,连两个疲惫不堪的鼻孔都通气了,昂首阔步多走十里地也不在话下!
她一下子想到很远很远的地方。最开始还停泊在世俗的岸上,展开讲讲就是:假如能认识这个人,她就再也不消看别的男人一眼了;若真有幸得到了这个人,我的女神啊,她愿就地展开精神大斋戒,这辈子都只跟他一个人这样那样了!
继而升华为浪漫精神:真好啊,这样的一个人,竟然就生活在她的时空中。谁能想到,刚走出家门两步,她就找到了自己的归处;说不定都不用等到下一个生日,在20岁这个官方推荐的最佳育龄,结婚生一胎的个人义务就能完成啦。
不仅如此,在那之前,她还想紧紧抓住他的手,和他一起去夜空下奔跑,流星为他的双眼发出共鸣,把天幕刺得遍体鳞伤,剩下的碎片嘻嘻哈哈地落下来,戳在他们的脑门上;然后呢,下潜到咕嘟着红色熔岩的地心,把自己的心脏放在最红最亮的河水里淬过一遍,再用双手血淋淋地捧到他面前;返程时,路过巨龙的峡谷,替奄奄一息的巨龙削去勇者的半颗人头,占汇率的便宜,使赏金最大化地落进口袋里……
这样一来她就有钱去拯救世界了!拯救了世界之后……活下来、成为纯粹的人类,荣归故里——前提是,流星的主人这时还没被她亲死。
那么自然而然就来到了狼灭精神,落脚点却是过早的愧疚。阿邱心虚地想着:这么好的一个人,要是跟了我,他注定要度过颠沛流离的小半生,就算盆满钵满地随我一起荣归故里,大概率也会变成鳏夫……坐拥千万遗产,很难不动心思去找年轻的……那怎么行?她死了,肯定也要把他带走,过命的交情算什么,送命的交情才是最顶的,为了让场面不太难看,最好是把毒苹果放在枕边,诱使他主动自发地殉情……
想象漫无边际,为了把它变成现实,只好先回到世俗中来:不,怎么可以这样对待他?都得到流星的主人了,果然还是活下去更有性价比吧!那就不用惦记着什么拯救世界了,早早带他逃到天涯海角才是正道,人生最后的为非作歹,只剩把每个上门打扰的家伙大卸八块……
对,活着更好!更重要的是什么呢?你看啊,不必亲口去问“可也有玉没有”,问过后也不必失望地摔点什么,更不用狡辩“看着面善心里就是旧相识”……甚至都不需要他亲自到场,看看会眨巴眼的通缉令就知道了:他的脖子上,挂的不是和阿邱一模一样的项圈吗?这也就意味着——排除性别,他们就是两个完全相等的人!从今往后,世上还会出现比他们更般配的一对璧人吗?显然不会了。
没人出声点拨她,阿邱兀自感叹起来:还是外面好哇!她早该出来看看了,不出来看看,要怎么下定决心、一下子往前看了两步呢?
腐烂的内里正在重新长出肉来,交响乐队环绕在地狱的柱状墙面上演奏进行曲,阿邱降生在世界上的意义得到了另一重解答;压在胸口上的石头短暂地被人拿走了,心脏像是注满了使它起飞的气体,正面情绪猛然开闸泄洪、冲垮了失落和恐惧的大坝……她一时忘了自己的“归处”是光荣离去,也忘了“另一重解答”根源上的不可实现性。
不看场合发起痴狂病来会给他人造成困扰,虽说比起真正的疯子,阿邱的情况更像是放了个闷炸。克洛诺斯走过来,欲言又止地看向她。这尊永恒注视着通缉令的石像——看看队伍配置,多半是在押途中的犯人,年纪轻轻就犯了错,肯定有什么苦衷吧——钉在原地快有两分钟了,脸还红得跟知更鸟的胸脯似的。
他懂,他超级懂,欣喜同样填满了克洛诺斯的胸膛。怎么样,清晰度很高吧、动态很仿真吧?这个狂热的神情他可太熟悉了,刚得到“拍摄”这张通缉令的设备时,他经常从镜中自己的脸上看到,很显然,眼前这位也是个显像技术发烧友!想他苦苦追寻多年,如今总算找到了年轻的同好,真是可喜可贺!
只可惜没工夫跟她详聊,现在的问题是,各路英雄好汉,有没有人愿意提醒一下这位女士啊?再这样下去,她怕是要用目光把通缉令烧出两个洞了,独独一个五颜六色的她,闹得银蓝和绿褐规整的两队人都无法正常开展工作,简直就是为她在监狱里受虐待增加筹码……
于是克洛诺斯很替她担心。由最高领导人主动提出倡议是不够威风的,他最近刚学到这一点,没办法,只好冲着身边徽记比他少一星的副队长挤眉弄眼起来。
银蓝小队的成员长得不是般般高,加上此处有个小土坡,他们无法站在同一平面上,看到队长的眼色,高低错落地你撞撞我我撞撞你,肩膀挨不到,就互碰胳膊肘。
会让自己失去威风的任务就这样层层分派下去,最后自然落到了地位最低的人头上。有个差点被副队长的胳膊肘捅到喉咙管的小队员出列了,不情不愿走过来,朝着阿邱一摊手:“小姐,看太久了吧?这张纸造价很贵的。”
克洛诺斯敏捷的身体一比一外化了情绪:……是谁允许他从这个角度展开说服的?这下可好,全队的威风都荡然无存了。
从结果上看,阿邱跟他一起浑身一震,大梦初醒般,把攥出几道褶子的通缉令交还到小队员手上,面上的红潮也随之褪去。
副队长憋着笑,顶到前头来接过通缉令。看样子,他是来提高这支小队情商天花板的:“不碍事,喜欢看就多看两眼,干嘛这么小气?”
阿邱急忙捡回自己的嘴皮子:“没有喜欢!对不起我下次再也不敢了。”
副队长司空见惯地一抬手,表示他并不在意。
阿邱偷瞄一眼克洛诺斯,硬着头皮问:“长官,请问你们为什么要抓这个人呀?”
克洛诺斯并没有看向她,也没有正面作答,从副队长的后脑勺收回视线,拍拍那个小队员的肩膀,示意他接着回答。
承担了一切的小队员撇撇嘴,语速变得飞快:“刚刚不是讲过很多遍吗,你倒是听听别人说的话啊!没人要通缉他,只是纸张格式不好改,我们队长本来是要——要寻亲来着?”
不光是阿邱,说出这两个字时,他自己也面露疑惑。
台阶已砌好,克洛诺斯终于肯亲自下场解释了:“咳咳,没错,差不多就是我在寻亲。”
蓦地,阿邱伸出手,一把钳住副队长的手腕。在清晰的“嘶”声中,她指着那对流星问:“这是你们的弟弟?”
“不是。”
“那就是你的祖先?”
克洛诺斯英气的眉毛抬高了:“跨度也太大了吧!”
副队长摇摇头,一个后撤步救回了自己的手腕子:“看来这位小姐也没什么头绪。既然这样的话……”
“那可未必。”
阿邱朝克洛诺斯露出一个不怀好意的笑容。她完全可以猜到真相:造价昂贵的通缉令、语焉不详的“个人私事”、事态紧急到半路拦住军方问话……怎么可能是寻亲嘛!百分百是对外的托辞,依她所见,他们真实的目的很可能是——寻仇。
极有可能,流星的主人手握浅灰小队的什么把柄,这才让他们忌惮如此。思及此,阿邱心情愉悦地勾勾手指:“长官长官,你附耳过来。”
这一举动罔顾身份、毫无礼貌。不怪阿邱素质低,这都是多年吃干醋留下来的惯性,谁叫克洛诺斯这么受欢迎的,一报还一报!
可是,作为“长官”的他非但没有责怪,还二话不说跳下土坡,真的凑来了耳朵:“请讲请讲。”
反倒是阿邱为他的迅疾吃了一惊:“呃……诶?我要说什么来着?”
克洛诺斯用同样的气声道:“你问我啊?”
“不是不是……那个,虽然我确实没见过通缉令上的人——哎你先别走——但我猜,他来自塔尔塔洛斯。”
克洛诺斯偏头看看她脖子上的项圈:“因为你也是打那儿来的?”
“……你很了解那个地方吗?”
“完全不了解。”
那就好。阿邱小幅活动活动面部肌肉,以免自己撒谎时憋不住笑:“我是想提醒一句,下次你们在路边发现了他,万一产生了遭遇战什么的……他的弱点就是脖子上的项圈,真的真的!你们就找个机会摘下他的项圈,赢面很大的我跟你讲。”
谎言也分好几种,像阿邱说的这种,为了自己的生命安全着想,最好是每个字都反着理解。
克洛诺斯也表示怀疑:“你在说什么?”
“哎呀别演了,我知道你们不是在寻亲——”
“项圈是我亲手给他戴上的啊!”
“……啊?”
这就很尴尬了。难道是阿邱对真相的理解太过片面了?
克洛诺斯似是觉得气氛到了他该提问的时候,戳一下阿邱的肩膀道:“喂,我问你,你是刑期过半,准备从塔尔塔洛斯转回老家的监狱了吗?”
——果真如此,说不定还有探监的机会……
阿邱捡不回来的嘴皮子几乎绊了她一跤:“说说说什么呢,我才不是,我早就不……不蹲了,我是——从不冻港上来,不认识路,跑到营地里拜托长官们护送我到这来的。”
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位将近两米高、刚认识没到五分钟的、为她满口的谎话佝偻着腰的大汉,听到“早就不蹲了”,竟结结实实松了一口气:“我就说嘛!不然你们也不可能走大路进镇。”
得到了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