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破徐青茹计划的,是栾佑真的将那些官兵击退了,她显得有些哀怨又有些庆幸,但更多的,是对自己身处何境的一种几乎刻薄的自省——仅仅凭着一些小伎俩,不足以使得这宗庞然大物轰然倒塌。她太过于天真了。
浴血奋战的场景她没有见到,但她想象着,必然是红串串的一片,连接着门外与门内,翻涌起一层又一层的浪花。
这是一场恶战。
徐青茹在为栾佑伤口上上药时突然想到。她手上的动作蓦然一重。
“嘶——”他没喊,她倒喊了出来,她忙缩回手,有些惊慌,“对不住,可疼?”
少年背面的皮肤不似脸庞般白皙光滑,而是布满了纵横相接的伤疤,此时再添上几条新的伤口,显得格外狰狞。
他的声音沉闷着,带着一丝冷冽,“无碍。”
徐青茹微微一顿,嘴唇动了动,最终没出声,只是手上的步骤更加轻缓了些。
命比纸薄,她怅然着,但很快又镇了镇神——这是必要的。
给栾佑上完药后,她没有停息,继续给寨子里其他受伤的兄弟上药、以及为他们包扎伤口。
她很辛劳。从白日里忙到夜晚,又从夜晚忙到清晨。
但徐青茹也会想,至少自己还有这样一个价值,不会让大当家遇到事情时第一个拿她开刀,也有机会,趁着这个缝隙,将她这些日子获知的消息传递出去。
这是一件好事。
直到——
罗斩秋的尸体被送到了杏花寨。
徐青茹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便呕吐了出来,明明没有气味,明明离她相距甚远,但她还是心跳如鼓,抑不住地慌张——傅景隆到底在做什么?!是威胁单豹还是威胁她?!
少女稍稍眯起眼,不,不是威胁她,是为了击溃杏花寨中这些匪徒的心理防线。
“四当家,这是打湿了的绫帕,您快擦擦!”一双葱纤的手递来一方白净的帕子,将徐青茹的思绪拉回现实。
她接过,神色凄哀,捂了捂嘴角,细细地、冷冷地怅道:“知秋,二当家......二当家怎么会......”
“四当家,”知秋的表情似是悲伤,又似早已知晓了一切,带着淡淡的麻木,“二当家以前从来没有过这么长时间没有消息。寨子里大部分人心里都有数。四当家您来寨子的时间不长,所以才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那二当家是怎么死的?”
“听说是被一匕首刺入胸膛而亡。”
“这样啊,不知是武功多高强的人才能进得了二当家的身......”
“是啊。”知秋蹙了蹙眉,“几位当家都为这事烦心着。不过——”
“不过什么?”
“老夫人说,二当家是被下了毒。这真是奇怪,四当家,您精通药理,要不您去瞧瞧?”
徐青茹的神色止了一下,过了片刻才道,“我正是要过去。是在狱房?”
“对,对。”
少女整理了一番,收拾得干干净净,快步赶到了狱房。
有一股浓郁的恶臭味。
徐青茹又想吐了,但她强忍着,还是走了进去,一抬眼,便见着大当家站在那里,安静沉默地看着地上用白布覆盖的女人的尸体。
另一旁是用帕子遮住口鼻的老夫人,一位年轻的婢女正搀扶着她。
少女抿了下唇,正要讲话,便听到大当家唤她了一声。
“大当家?”
“你过来看看二当家的死因。”
徐青茹回了声“是”,向四周审视了会,从一旁的铁架上取过几样工具,径直走向躺在中央的尸体。
她不能说谎,但她又必须说谎。
走到一半,她突然望向垂暮的老人,语气带着一丝关切:“老夫人,您要不先回去罢?”
老夫人咳嗽几声,满头的白发已失了银光,整个人显得憔悴,声音虚虚地从身体里浮出来:“青茹,你尽管看你的,不用管我,我这老婆子暂时死不了。”
徐青茹咽了下口水,点点头,没再说话,蹲下身,直接掀开了白布的一角,但出乎意料的,她并没有感觉到害怕,望着女人暗紫青的头颅,她镇定地、百无顾忌地用手中的钳子撬开了女人的嘴巴,开始了她的检查。
一步,两步,直到一炷香后,少女重新将白布盖上,吐出一口浊气,声音沉沉:“老夫人,大当家,依民女看法,二当家,是被他人下毒毒死的。”
话落,徐青茹看到大当家的面色陡然一变。
但她很快接着补充:“民女不是专门做仵作,或有差池,最终真相......估计只有王府之人知晓。”
大当家的眼神又冷又硬,如刀子般锋利,但声音听起来依旧平静,“知道了,你辛苦了,先行退下吧。”
徐青茹颔首,将手中的工具物归原地,但离去之前走到老夫人跟前,顿了顿,“老夫人,听闻您近日咳嗽,我给您制了些新的药丸,之后让知秋给您送过去。”
“——好孩子。你有心了。”老夫人慈祥地笑笑,虽嗓音拖着疲倦,但眉目之间有着少许宽慰。
少女温婉一笑,随后离开,大门合上。
老夫人侧过头,低声吩咐了几句,身边的婢女也徐然退了出去。整个狱房陷入一股怔然、哑然的氛围之中。
“母亲,流徽真的死了。”最先响起的,是大当家的声音。
老夫人把嘴边的帕子放下,褐色的眼中混过讥讽,“她死了,不是罪有应得吗?”
“娘——”
“你对她有情,她对你也并非无意,甚至还杀了那么多个年轻的女孩。她杀戮累累,就算是死了也会下地狱的。我这老太婆沾上了你们的冤孽,估计也难有个好下场了咯。”
“她以前不是这样的。”
老夫人冷嗤一声,“阎王爷可管不了那么多。你倒是先想想,若那些人又来了,这寨子还能不能抵得住?若抵不住,我便一杯毒酒去西天好了。”
“娘!您说的什么话......”
“我们有‘碧月’。”大当家抬眸,眼中闪过一丝疯狂,随后又敛了去,“更何况,我们的目标就是为了给他们报仇,这么多年功夫,不能功亏一篑。”
老夫人的神情忽地严肃起来:“我是管不了你们的。流徽死了,给她制个好些的棺材,安安稳稳地送她一路,其他的,我也劝不了你。对了,青茹那孩子,你别把人杀了,阿佑喜欢她,你真下了手,阿佑会不高兴的。”
大当家默了默神色,“母亲,我知道了。”
*
徐青茹回院子后,又呕吐了一番,似要把胃里消化了的,没消化的,混着酸水的东西统统吐出来才好。
这样才干净,这样才干净。
但这一次,没有人给她递上帕子——知秋不在院子里。
少女慢慢自个醒过神来,褪去稍有污渍的外裙,整理了仪容仪表,这才拖着疲倦的身体上了床榻。她需要休息一会。
然而——
侧过身时却发现一双清亮的眸子。
她的动作倏然而止。
呼吸在缠绕。
她陷入怔然,眼泪却情不自禁地夺眶而出。
她从狱房走到还明院中时,时有听到此起彼伏的哀叹声,孕育着随时破土而出的暴戾——她知道,傅景隆的计谋大约是达成了。
可能是一天、两天、三天,抑或是今晚?
她也说不准。
但那一天不会很远。
徐青茹用手揩去眼泪,脸上没有什么大的表情,只是嘴唇微动:“只会哭,真是没用。”
“是何缘故哭呢?”他开口问道。
她安静而专注地看着他,“成了山匪,觉得自己太坏。”
他弯了下唇,眼中却无半点笑意,而后转了一个话题,“我送你的那把短剑呢?”
少女的手如蛇般伸入枕头下面,语气扬了起来,“在这。”
“之前教你的动作呢?”
“都记着。”
“嗯,那这样很好了。”
“什么很好?”她眨了眨眼,露出少许迷茫。
他的神色落到那把剑上,“有自保的能力,很好。”
徐青茹神色微动,紧紧握住手中之物,心中却道:不是的,是不狠毒,不生存。像我这般,也像你这般。
次日清晨,带着雨后稀薄而舒畅的芬芳。
徐青茹从屋子里走出来,唤了几声“知秋”,但皆无人应答。她神色适有警觉,或许从昨日午时开始,她便未曾见到知秋了。
徐青茹走入厨房,有模有样地为自己做了些吃食,比以往更加充足,她全部吃下后,这才打开院落大门瞧瞧情况,但刚刚开门,便遇上了十九。
少年神色急切,见她,忽地大喜,而又堕惧,“徐姐姐,快跟我走!官兵又打上来了,大当家、小栾爷、五当家都去迎战了,但那些官兵来势汹汹,人数乌泱泱的,只怕咱们寨子是凶多吉少......徐姐姐,若想活命,还是先走了最好!”
徐青茹神色变了变,这么快......
顷刻之间,她摇了摇头,语气肯定,“不行,我不能走——”
“徐姐姐!”十九打断她的思绪,语气又快又急,“徐姐姐,你本是良民,是因为三当家的缘故,才来了寨子,这不是你的错。但若你被这些官兵捉走,不知他们会如何处罚......”
“对、所以你们快走。”徐青茹又将话重复了一遍,眼眸黑而透,“你说的对十九,若被官兵捉住了,必然少不了一番处罚。你带着寨子里能走的人都快走,不用管我,你们快逃,逃得越远越好!”
“徐姐姐,可你......”少年的眼眸中闪过一丝不解与难过,可你为什么不走呢......
“十九,你在干什么呢,还不快走?!”远处传来一声喊叫,打断了两人胶绷的情绪,徐青茹顺着望去,是房老三。那房老三见到徐青茹,神色忽而一窘,但仍是催促着,眼神重重稳稳地落到十九身上。
徐青茹轻推了少年一下,不容置疑,“快去!”
“我......”虽语气上还有些迷茫与不舍,但脚步却慢慢动了起来,一步三回头,一步三回头,直至少年被房老三一把拉住,两人才彻底消失在徐青茹的视线中。
徐青茹的神色冷得如一块硬石。
她面无表情地将院落的门合上,走进屋子里换了身贴身方便的衣裳,此外,头上插的是被磨得锋利的簪子,衣袖中藏的是出其不意的短剑,靴子中还插了一把匕首。
全身更涂了些香香粉粉。
她是傅景隆的共谋不错,但底下的人杀红了眼时,谁还会管这些?
就算是尊菩萨,也只是泥菩萨罢了!
在一切结束结束之前,她这条命,仍然挂在刀上。
推开门——
推开门后看到的是一位年轻、貌美、文弱的女子。
他的刀不由自主地偏了一分,然后便看到自己的胸前涌流出鲜血,顺着口子往前望去,是一把匕首,匕首上面,是刚刚那张清丽的少女脸庞。
随后,意识轰然倒塌。
他也倒了下去。
徐青茹娴熟地用手帕拭去匕首上的鲜血,重新把门关上,这是今日她杀的第三个人。然而,不过片刻,门又再一次被推开,她手上的动作一顿,眼神却是一懈,“是你?”
来的人正是傅景隆。
“赢了吗?”她问。
他笑了下:“自然。”
“其他人怎么处理?”
“除了单豹,其他人皆关入死牢。”
“......你不是说过要给我一个机会表现吗?”徐青茹把匕首随意地扔到地上,慢慢走到傅景隆面前,抬头看着他,脸上溅落的血滴红艳动人,“有些人,我恨之入骨,我要来杀。”
他睥着她,过了半会,才道:“如你所愿。”
徐青茹弯了下唇,双手置于前行了个礼,“民女,谢过世子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