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重玟侧首眯眼，淡然望向细雨斜风中扑朔迷离的远天：“我们世代扎根于此，谢重珩一介外来者，纵然他真是条强龙也翻不了灵尘的天。”

“何况，那时他恐怕更想先杀进永安，灭了凤北宸阖族。”

已然离去的“强龙”当然不会知道他们的盘算。

行出不远，神识中突然响起凤曦明显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声音：“你真是给他们脸了。尤其是那大半截都入了土的老棺材瓤子，什么东西！”

明明是来帮他们打仗、拼命，送人送物资送了大堆礼不说，还得无端挨骂，还得低三下四求着，简直岂有此理！

谢重珩无可奈何地一笑。

此番他突然从天而降，要想号令整个灵尘三十几万从尸山血海中历练起来的将士，本就近似于痴人说梦。而况旁系派别众多关系错杂，横向有各个层面的支脉之间互相倾轧，纵向更有掌权大宗与边缘小宗的矛盾，其复杂程度不亚于一个小朝堂。

谢烜联合以谢烽名义行事的虞承绍，极力推举谢重珩为帅，谢重玟竟也同意，未尝没有另一层不便言明的缘由：真正的谢烽陨落后，谁上位都无法令各方势力安心，谢氏军已是群龙无首。

为免内部平衡骤然被打破，埋下动|乱的祸根，不如仿照历代六族都要另择一姓扶持为帝，索性找个完全不相干的外人来。

谢重珩也没多说，只温声安抚道：“师尊别为这点小事动气。过了这关也只能算成功一半，我哪能浪费时间慢慢跟他们掰扯，这是最快速有效的法子。”

“他们当我是逃难过来求庇护的，为难一下才是正常，反倒不必担忧。大丈夫能屈能伸，几句好话就能打发了他们，省去一多半麻烦，划算得很。待腾出手来，再有拎不清的，有的是机会收拾他们。”

今天这点小场面算什么。他连完整的指挥权都没有，凡重大决策都须上报长老会商议批复，可战局变幻何其莫测，瞬息万状。那谢重玟笑面虎一个，更不是好相与的，比谢正吾威胁更大。日后且有得头痛的时候。

凤曦磨着爪子冷哼一声。道理他都懂，就是不忿小七受这种委屈。

兀自生了半晌闷气，他收拾起心绪，面无表情地隐身站在演武场上，指尖牵出细细一缕妖力，融入虚空，专注感知着传回来的微弱波动。

上次他撕裂空间亲自前去灵尘，事出突然来不及布下结界，不确定天绝道中枢有没有趁机潜入谢氏府，找到传送阵。

此阵是凤曦耗费心力精细造就，即使是这个同为洪荒遗民的劲敌，想要将之摧毁也没那么容易。对方大概率不敢在这时大量折损修为，却一定会暗中做什么手脚。

他只能从头开始细查，务要确保每一根线条都没有问题。

构画了数年、可传送千人的法阵，符文咒诀何止万计，这项工程堪称浩大。此后一连许多天，凤曦几乎没离开过演武场，不分昼夜地忙着，还得不时甄别幽影们查找出的天绝道中枢身份线索，简直不眠不休。

那些天，谢重珩也格外忙碌。

有了定海军枢那边的命令，他果然得以顺利上任。不管众将士心里怎么想，至少明面上接受了这个横空杀出的主帅。

废寝忘食地翻阅完前线送来的各种籍册，大致了解战况相关后，谢重珩抓起几支用作标识的小旗，对着沙盘苦思。

正在军务司拧眉不展，值守兵卫禀报说有两拨人求见。

一拨数十人，个个形容平凡，仿佛全是寻常百姓，细看却精气内敛，眼神冷硬刚毅，跟这些常年在战场上刀山血海的谢氏军将士别无二致。

为首那人躬身一礼：“侯曾见过公子，我等奉先生之命，前来听候差遣。公子之前调拨的那批物资也已随同到达，点校入库。”

谢重珩满身肃厉之意一缓，不自觉地柔和了眉目。在这里还会称呼他公子的，只有往生域的部下。

身为主帅，不能没有绝对忠诚的得用心腹。凤曦实在足够细心、周到，知他人生地不熟，又未必能及时考虑到这些小事，便不声不响地给他安排了幽影。

接过清单，谢重珩让他们先候在旁边。另一拨他不用猜也知道是谁。算算时间，他们也该到了。

果然，随后进来的四人身着血迹斑驳的甲胄，大马金刀齐刷刷往房间里一站，烈烈杀气腾腾四溢，四双炯然放光的眼睛虎视眈眈。由装束即知，他们明显分属不同的战队，正是前线四大主将遣来求援的副将。

谢重珩头也不回地一摆手，示意他们免礼、噤声，自己依然对着沙盘沉吟不语。

仅有将领们明面上的服从远远不够。在战时的军中，上官对下属必须有绝对控制权，方能令行禁止，否则关键时候容易出乱子。他父亲就是血淋淋的警示，而他的处境较之更糟得多。

四主将是求援不假，又何尝不是隐晦的为难？当务之急，是稳住战局的同时收拢人心。

这次灵尘之战几年打下来，据战报可知，四神侍与上次相比又增强不少，甚至另有新创。阴阳神侍聚阴灵、控鬼邪，新功法暂时不详，但杀伤力明显更大、范围更广。

默默推算完毕，谢重珩准确看向一名副将：“纪含英将军什么情况？”

纪含英是四主将中唯一一个外姓、女将，已故老族长之徒，现任族长谢重玟的师姐，所部主体正是专为对付阴阳神侍一脉而打造的镇邪一卫。

镇邪卫分一、二两部，历来都以死伤率居高不下著称。没有哪个掌权者会将本支脉的直系亲人送进去。照惯例，各级将领向来由附属小宗、边缘子弟构成。但作为灵尘最重要的精锐，又必须牢牢抓在大宗手里，故而历代主将都是他们的养子、徒弟之类。

名为倚重、栽培，实则都不过是争权夺利的趁手工具。

这却也是谢重珩最好的突破口。

纪含英的副将出列抱拳，痛声道：“阴阳神侍神鬼莫测，狠毒无比。他参战最晚，我部伤亡比却直线上升，仅两月就减员高达三成，直接跃居次位，即将赶超第一。”

“照此下去，我部恐撑不过三月。末将奉命特来请示大帅，如何是好？”

唤来两个幽影，谢重珩道：“持本帅令旗，点数八成新式护具，限时送至纪将军处，命她务必第一时间分发、换装完毕，优先前排将士，切记。”

那批护具是近年针对阴阳神侍特意制成，一整套能将人从头到脚严密包裹起来，不仅加入了宫长琴等精心改进的防御法阵，还熔炼了凤曦贡献的九尾遗骸，克制阴邪的效用比原先配备的好得多。

唯一的缺点是数量不够装备整个一卫。谁也说不好能撑多久，但至少能减缓一下高涨的伤亡率，聊胜于无。纪含英但凡脑子还正常，就不会跟主帅作对。

副将半信半疑，带着众人领命而去，谢重珩却不动声色地恍了恍神。

为了他的大业，凤曦非但从最初就暗中替他谋划周全，还违逆本心，忍下旷世仇恨留着凤烨的枯骨，更毫不犹豫地毁弃沧泠及族群的骨骸，六亲不认，忘祖背宗，对他可称无所保留。

他们一直以来的关系里，他好像多数时候都是得到的一方。但凡他需要，甚至不必开口索取，凤曦就已准备妥当，奉到他眼前。

他何德何能，有如此造化，遇见这样温柔又赤诚的神明呢？

收起这刹那的乱念，谢重珩在“纪含英”旁边插了支绿色小旗，以示暂且解决，然后继续看下一处，对阵操纵海兽活物的御使神侍的部|队：“谢敬安将军。”

副将应声而出，挑着最关键的问题回禀：“御使神侍已能召唤出前所未有的海怪，且召唤物可自由融合、吞噬残尸，完全继承所有组成部分的优势。”

“击杀上一只的经验根本不能继续借鉴，将士们还得压制着对敌的惯性反应，重新试探出下一只的强项和弱点，才能调整对策。我部因此伤亡大增。”

“你们点数八成新式兵器，”谢重珩示意另外两个幽影，“送至谢敬安将军处，分派一如前例。”

这些兵器跟护具一样，都是以九尾大妖的炼器炉和方法，由避入其中的宫氏子弟加以改进后，熔炼往生域的星铁精石打造而成，内含有破甲类符箓，锋锐度更胜以往。

“能作战的海怪多半强在铜皮铁骨、体型巨大、攻击力高、力大无穷等方面。本帅暂无更好的对策，只能从己方杀伤力下工夫。”

那副将顶着一脑袋问号走了，谢重珩开始安排下一个：“谢重极将军。”

此人是镇邪二卫主将。旁系因人数众多，只有掌权的几大支脉才有资格严格按族谱起名。由是可知，他只是个边缘子弟，因能力出众入了长老谢正吾的法眼，才被提拔上来。

非但他跟纪含英境遇相似，两军的将领组成也别无二致，结局更是高度重合，二者堪称难兄难弟。

血战得胜，那是掌权者训导有方，在家族中筹码更重、权势更盛。至于大小将领们，侥幸活下来的也能搏个名头，分得一口羹汤，若不幸战死，却只剩身后哀荣了。

倘使落败，不用说，他们必然要承担指战不力的咎责。

谢重极部对上的是精擅巫咒、魇术、伤害链接等各种旁门左道，杀伤力仅次于阴阳神侍的诡术神侍。因参战更久，损失最为惨重，死伤人数一直高居首位。

第三名副将出列道：“诡术神侍疑似增加了神魂类攻击，伤人于无形。”

“大伙神识严重受扰，往往陷入梦魇幻觉或是别的陷阱，判断出错应对迟钝，战力大为削弱。再配合他们原有的诡异功法，简直防不胜防。敢问大帅，可有什么招？”

凡人本就极少有针对神魂的手段，而况是动辄影响成千上万精锐将士的巨大规模。这已完全超出认知，就连凤曦都不曾预料到这种情形，往生域中自然也没有配备对应的物资。

看着清单思索片刻，谢重珩点着其中几样：“这些粮草和药物都有提神醒脑之效，先凑合撑一阵，本帅会尽快拿出别的对策。”

副将双目圆睁面色不虞，额角隐有青筋突起。他是谢重极的心腹，自然知道点几个掌权者的态度和分歧。

纪含英是族长谢重玟的人，谢敬安出身另一大宗的嫡房，两股势力都明确表示支持谢重珩。镇邪二卫却隶属于反对最激烈的谢正吾。

至亲连同整个嫡系无端遭人当众罹骂的怨恨，岂能就这么消了？相比前两个，如此回复显然不够重视，在副将看来更像是敷衍。

他只当谢重珩有意针对，却也不能就地发作，冷着脸潦草一拱手，扭头离开了。

轮到谢灿的副将时，他开始大吐苦水：“源质神侍号称掌握世间本源之质①，本就专擅呼风唤雨、控海翻浪，这回又多了操控雷电的本事，借上天之力助战。”

“那场面，根本不是凡人能做到的。我们哪里抵挡得住啊？海战阶段我们就沉了几十条中小型舰船，船上的兄弟们大多数都……”他哽了一下，又强忍着恢复正常语调。

“退守岸上后风雨的威胁倒是相对小了些，但隔三差五就劈一场天雷，各城池原有的防御结界都早陆续被他劈完了，全靠着仓促补上才能硬撑，挺不了多久的。尤其是我们，离他最近，挨劈最狠，压力最大。”

对神侍有所研究的人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谢重珩眼底的阴霾越发沉重，随口道：“谢灿将军有想法吗？”

“将军说，避雷法阵和铁杆引雷法效果都不够，根本无法抵挡源质神侍的威力。”副将还在叭叭诉苦，“将军愁得头发都白了……”

谢重珩踱着步，在神识中问道：“师尊，若是将二者稍加改动结合起来，可行吗？”

另一头的凤曦正隐身忙于传送法阵，闻言即刻停了手上的事：“等我一下。”

抬眼四顾，正好竖着几根高耸的旗杆。凤曦直接压制着周围所有法阵，在最近的一根下快速画了个小型避雷阵，举手一招。

青天朗日蓦地“轰隆”一声炸响，地上掀开个大坑，腾起一股泥点子飞溅的浓烟。老狐狸躲闪不及，雪发被强劲的气浪轰得凌乱不堪，脸上都沾了好几处脏污。

……大意了。

凤曦嫌恶地直皱眉，飞快掐诀收拾罢，抬眼就见旗杆歪歪斜斜地，正泰山压顶般砸向面门。无语地眨了眨眼，他拂袖收拾好战场，从头再来。

花了五次才摸索出合适的方案，他将修改后的法阵图样和要点详细讲了：“此法简便，只需数日即可完工。引雷杆要明显高出城中的旗杆，最好放在郊外，才不会影响防御结界，左右各置几处就够。”

打发走了那副将，谢重珩又传令其余三城如法炮制。同来的嫡系子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