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曦靠在他颈窝里,瞧着眼前绷紧的下颌,沉吟片刻,终于道:“你兄长本是谢掌执一手教养而成,岂会推断不出形势?又岂会没点手段?”
“凤北宸也清楚,只要你兄长以死相威胁,其实他现在并不能将之如何,除非他准备立刻跟谢氏开战。谢掌执父子二人,这一次都必然要先入死境,方能得一线生机。”
“你若实在不放心,等有机会时,我替你去看看他。”
他一下下温柔摩挲着徒弟的脸颊,谢重珩知道他是在竭力安抚自己。道理他都懂,但茫然惶惑之际,总也希望有个足够信任的人,能肯定他那些替谢煜开脱的想法,让他相信伯父并不是他想象的那么不堪。
他再没说什么,只“嗯”了一声。
略略一顿,见他终于缓和了眉眼,凤曦才道:“其实,他在回来的路上遭遇了另一场严重危险。我虽为防万一,暗中提前做了准备,却没想到真的发生了。”
“谢氏府来接应的人,意图刺杀他。”
谢重珩猛然扭头看着他,忽然挣扎着从手环中取出一封密信,正是谢煜走之前让谢烁转交给他的。没到伯父交代的时机,他也就一直没看。
信纸上头却只有两个名字。他终于想起今晚自己忽略了叛徒的事,这必然是叛变嫌疑最大之人,当即点着其中一个:“是他?!”
凤曦“嗯”了一声:“他们所有人都不知道我的身份,更不知道我也清楚内情。我原本以为谢烁会出于私心,将此事压下。”
谢煜非但借这场重伤撇清了责任、算计了昭明帝,还顺带拔除了他安插在谢氏府那颗隐藏极深的钉子。
另一个自然是无辜的。但若无这场行刺,真正的叛徒暴露,谢煜却宁可错杀也绝不放过。谢重珩不知就里,定会按照他的安排,将两人一并暗中处置了。
指节喀嚓一响。
觑着他的神色,凤曦道:“你准备出面么,这种招恨的事?”
谢重珩沉默须臾,摇头:“不了。我若去了,烁叔会更多一层顾虑,再无私下运作的余地。就算为了不给武定君府留下把柄,原本七分的罪也得定成十二分。”
“倒不是怕得罪他,只是我伯父的意思,将这事的影响压得越小越好。不管是我深夜在他府上逗留还是他不得不从重处置,都免不了要引起旁人的怀疑。”
他吩咐幽影传话:“你即刻回复谢副令,既是他府中子弟,交由他自行处置即可。武定君府不知此事。”
此时距天亮不到两个时辰,不曾入眠的人非止他们师徒。
副令府中,一间静室灯火通明,外面府兵护卫重重把守,严阵以待。房中各类防御、隔音法阵开到最高,一派肃杀之意。
此处本是谢烁养气修心之地,却做了临时的囚室。前去接应谢煜的三人俱被封了灵力五花大绑,押跪在地,即使谢重琛一条手臂还打着夹板吊在身前也未能幸免。
外间事宜早已处理完毕,谢烁却直到现在才姗姗而来。他极是平静地从三人身边行过,在主位上落了座,只是那一身彻骨寒意,生生将静室的温度都降了两层。
了解他的人都知道,副令大人虽是性情中人,爽朗直率,平常嬉笑怒骂不藏着,不过是那些事不值当他收敛自己的情绪。可他要面临大事时越是平静,才越是真正动了大怒。
今日这般,已是起了杀心。
眼神如尖刀,将他们慢慢钉过一圈,谢烁才一挥手,无关人等便刹那退了个干净。他点了其中一人,不紧不慢地开口,听不出喜怒:“说说看,怎么回事?”
那子弟是三人中最惊惶的。原本想着无论掌执是生是死,此番都是十拿九稳露脸立功的好机会,哪里想到竟会倒了血霉,撞见要命的秘辛。
说白了,兄弟阋墙也好,子弟叛变也好,知晓内情的几乎就他一个外人。他虽是某个支脉的嫡长子,在谢烁这里却根本不够看的。对方若是决意要将此事按下去,有一百种法子让他烟消云散,且无人追究。
但眼下连推脱的余地都没有,那子弟只得颤声道:“回禀副令大人,是行至中途……”
他越说越抖,却不得不强迫自己继续回答,姿态也低到了极点:“瑾,瑾公子,试图,对掌执大人,不利,幸而琛公子,心细,及时发现。琛公,公子情急之下,以臂相挡,因此负伤。”
说起来虽只简单几句,实则千钧一发。那子弟现在想起来都后怕不已。
如非亲眼目睹,恐怕谁也不信,看起来纯善无害如小白兔的谢重瑾,下手竟诡谲狠绝如斯,一手毒针玩得堪称出神入化。谢重琛修为颇高,又一直仔细提防着,尚且差点赔上一条手臂。
若无此人,大概连他都当场一并消缴灭口了。
谢烁神色莫测地盯着他,也不知在想什么。那子弟伏在地上,心里流着泪给自己点了对白蜡。
副令大人对幼子的宠爱,对长子的冷待,阖府尽人皆知。他要是想保谢重瑾,只需一句“你早被谢重琛收买,串通一气砌词攀诬”,就能让他横着出去。
等待裁决的时间尤为缓慢。那柄无形的刀锋似乎架在他脖子上比划了一万年之久,头顶上终于轻飘飘落下一句:“出去。该怎么做,不用我教你。”
那子弟激动得差点当场抽过去,连滚带爬地出了静室,沿路留下两行泪痕。
示意谢重琛起来回话,谢烁眼神晦暗,心里百味杂陈:“我倒是从来不知,冷血如你,对生父的死活都可以无动于衷,竟也会有舍身替人挡下重击的一天。”
看来谢煜当初指定此人前去接应,便是看中其修为精深,谨小慎微,且,照章办事,不讲情面,应许之事就一定会做到。而他原本一直怀疑庶长子才是那个叛徒。
谢重琛显然也知道他的想法,似乎有些无语。
沉默一瞬,他无波无澜地躬身一礼:“父亲,我只是不通感情,不是没有脑子。若当时遇袭的是父亲,我也会那么做。”
“只要谢氏还在一天,我就能过一天安稳日子。反之,覆巢之下无完卵。背叛谢氏,或者袖手旁观,让家族和掌执出了问题,对我有什么好处?”
事实上,越是无情的人,越是能冷静权衡利弊,做出对自己最有利的选择。
昭明帝跟谢氏是命定的死敌,纵然对方许诺得再好,都不过是吊在驴子眼前的那根萝卜棒子。他谢重琛若真想要什么,自然会自己去争,而非轻信一个外人,去与之勾结算计自己的家族。
但他想了想,终究觉得后面的话没有说出来的必要。
谢重琛没被允许离开,心知是要他当面对质,只得打起精神,退到一旁肃立。谢烁这才看向最后一人。
谢重瑾一直端正跪着,低着头,那张少女般斯文秀气的面容惨白如雪,神色倒还算平静。
片刻,谢烁方道:“阿瑾,你告诉为父,为什么?”
“你明知当年我等遭遇死士暗杀,致使你生父死于乱刀之下,明面上查出来的凶手不过是一介傀儡,幕后的真正主使是昭明帝。有什么缘由值当你竟不顾生父惨死的一幕,替杀父仇人卖命?”
“你并非贪生怕死、易受胁迫之人,他究竟抓住了你什么把柄?”
他甚至没有给一贯亲近的幼子辩解的机会,直接就定了他的罪。谢重瑾了解他,知他必是已有定论,索性没有试图分说一个字,也没有回答。
谢烁仍没有丝毫火气,冷静道:“我思来想去,这些年你都在我身边,向来并无过错,更不太可能在我和掌执眼皮子底下被人策反而不露端倪。最大的可能是当年那场乱战后,你流落在外的一两年。”
“我查过你那段经历,只是看样子,我查得不尽不实。到底发生了什么?”
谢重瑾咬着牙,文秀面容扭曲得有些狰狞,像是顽童胡乱堆成的雪人。
沉默半晌,他忽然嘶声道:“我跟你们失散后就被抓进了断魂楼,一直受训刺探、暗杀之术,后来才被他们折断四肢丢给恶丐,作为乞讨工具。”
“这样才能让我光明正大地回来,而不引你们怀疑。”
断魂楼,直属昭明帝的密探组织中,最为臭名昭著者。内中所有人都会如同牲|畜一般,被打上独特的血色骷髅头标记,平常隐没无迹,以修为秘法探之方显,至死不灭。
帝王的人从未要挟过他做什么,这些年甚至从未与他联系过,几乎要让谢重瑾错觉,童年那段生不如死的过往只是一场噩梦。
直到近两年,他们终于找上了他,逼问他谢氏府的一些消息。前些时日,他们更是命他在途中设法暗杀谢煜。
谢重瑾何尝不知昭明帝为人阴鸷无信?可他若不肯应承,即刻就要暴露所有见不得光的事,失去父亲失去现在的一切。
他霍然抬头望着谢烁,眼神中一如既往地满含敬慕,似乎天地间只看得到这一个人。
再开口时,谢重瑾已流下泪来:“父亲,若是你知道了,你不会认为我是带着目的回来的吗?还会像从前那样对我吗?还能容忍我留在你身边吗?”
“你不会。我承受不起那样的后果,若要如此,我宁可去死。”
他字字凄惨声声悲切,谢重琛忍着抬腿就走的冲动,暗中翻了个白眼。
谢烁眼底波澜渐起,容色声嗓倒仍是平静:“相处这些年,难道在你看来,我竟是那等教条愚昧、只认死理的顽固不化之辈?”
“二十多年的父子情分,就能被一个仇敌强加给你的身份、一段本不该你背负的痛苦和错误抹杀殆尽?”
“子不教父之过,我竟会毫无担当,放任旁人处置你,而不是设法保下你?”
“不对,你一向最懂我的心思。如果单是为此,你该先向为父求助。你到底在怕什么?还是说,”
略略一顿,谢烁继续审问:“昭明帝允诺了你什么,竟让你宁愿相信一个毫无信誉可言的帝王,也不愿与为父说?”
他一句句不疾不徐地说下去,谢重瑾眼中已有不少慌乱之色。过了会,他低声道:“我若答应,他就会给我一份帝王手令,纵然将来谢氏覆灭,也能赦免你我父子二人。”
静室中有短暂的死寂。谢烁难以置信地看着他,简直不想浪费口舌去戳穿如此拙劣的借口。
谢氏若在,谁敢说他们有罪?又何须“赦免”?谢氏若亡,一纸空文,对昭明帝这样反复无常的人又有什么约束力?
谢重琛再次翻了个白眼,实在听不下去了。
从抵达军营到重返谢氏府,长达六七日,他几乎寸步不离地昼夜守着谢煜,靠着房门打个盹就算睡觉,可谓耗竭心力,只想先饱睡一场再说。现下还是个伤患,体内余毒未清,哪有工夫在此听这些不知所谓的废话?
当下大步而出,十分直白地对谢重瑾道:“你不如直说,你只是心有所求。我猜手令也许是真,但真正打动你的大概另有其言。”
话中不带任何好恶情绪,只是单纯叙述一件事实。
话毕,谢重琛转向主座,躬身一礼:“父亲恕儿子无状。只是后面的话,无论是我说出口还是听入耳都不合适。请准我先行告退,父亲再单独与他说道。”
谢烁刀锋般的目光在二人身上刮了个来回,终于起了疑,微一扬手,允了他所请:“你有什么想要的,不能跟为父光明正大地提出来,而非得用这种手段?昭明帝还允诺了你什么?”
谢重瑾神色惨淡,毫无血色的唇抿成一条线,牙关都咬得咯咯作响,显然是打定了主意不说。
谢烁几番逼问,见对方俱是一副死硬到底的模样,终于失了耐心。
他霍然起身,冷冷丢下一句:“你就在此好好冷静冷静,什么时候想说了,什么时候让门口的守卫告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