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凤曦的性子,更喜欢简单粗暴,直接问他本人。
但在帝宫里下手,难免弄出动静,惊动天绝道中枢。何况大国师日常局限于承天塔一带,有那东西亲自设置的法阵阻隔,很难做到神不知鬼不觉。
苦思许久,不得要领。他只能暂且作罢,准备继续构画传送阵,从外围查探,等谢重珩回来再说。
一想到不久就能重逢,至少一段时日之内不用再分开,半妖心里忽而生出点隐秘的雀跃,又温情又熨帖,不自觉地弯起唇角。
他们已经许久没有真正见过面。虽说常常会在神识中交流,但眼见着活生生的人在面前,言笑晏晏,春风徐来,却是全然不同的感觉。即使什么也不说,熟悉的气息和温度也足够抚慰他注定空荡荡的人生。
然而紧接着,凤曦又想起回来之后他们要面对的现实。
这大半年来,他下意识地想要避开顾晚云。幽影们受他心绪影响,也都本能地远离了澜沧院,再没有听过什么春日宴、画像之类的消息。
以世家嫡系掌执的修养和气度,武定君夫妇纵然在某些方面对他意见颇大,也不至于近乎嘲谑、挑衅般,特意遣人将安排结亲之事告知他。毕竟在这件事情上,他们有全方位碾压他的优势,甚至都不会将他当成一个能相提并论的对手。
许久过去,想必他们已经替谢重珩相看好了合适的贵女。而他不知道他的小七会如何选,也没有立场去劝说他反对,连愤怒伤感的资格都没有。
岁暮那次夜谈后,两人一直心照不宣地避开了所有关于感情的话题,真正像是纯粹的师徒般相处。
凤曦也死死在心里规劝自己,从一开始就是错误。历经磨难,他们都付出了巨大的代价,才终于彻底破解了那本该生生世世束缚谢重珩的活傀邪术,得到这个重回正轨的机会,或许正该借此放下,斩断孽缘。
作为一个违逆天道而生的妖邪,几乎凌驾于整个龙渊时空生灵之上的存在,他甚至日复一日地,硬生生给自己锁上了凡人那套“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的伦常枷锁。
可他终究是放不下、断不了。
一念及此,弯起的唇角蓦地垂下来。那些雀跃正如苗圃中新鲜长出的嫩芽,向阳而生之际,霎时被铺天盖地覆了一层灭顶的白头霜,只剩一片死寂荒原。越发靠近的重逢之日,也成了让死囚又期待又恐惧的行刑之时。
早晚会来,逃避不了,既是解脱,也是折磨。
半妖兀自心思曲折跌宕起伏,仍在军中的人根本无从得知,也实在没有精力察觉他的异样。谢重珩忙到飞起,以至于他这一等就等了不少时日。
倾魂之战虽已结束,紧接着却是更为繁复而琐碎的收尾:点校剩余兵员,重新布置、修葺各项防御,与前来换防的部|队交接,统计阵亡、失踪、伤残等名册,上报诸将士勇武事迹,奏请嘉奖抚恤……
作为捆绑谢氏、临时受命的世家子弟,原本许多事情都与谢重珩无关。正常来讲,战后他就该抽身离去,只需撰写呈文述职就好。
但齐正初在燕子口守关而死,龙血二营除了他,再没有统领级别的将领。这些事也只能由他先行负起责来。
核查战死、失踪名册之时,谢重珩看见了一个很有几分诗意的名字:孟柳。对着那张铜铃大眼、满脸横肉、一把络腮胡子的黑白画像怔愣片刻,他才想起来,这正是猛牛的本名。
战争进行到最惨烈的时候,他曾放话说战后要好好修理此人。他绝不是开玩笑。但也许是猛牛怯退逃避了。熬过倾魂结界开启之前,最危急且混乱的那段时间后,再没有任何人见过他。
一同守城的幸存兵士告诉谢重珩,清理战场时,城头的一角血泊中,发现一个布料粗劣、油光黑亮的小荷包,面上绣着个蚯蚓爬行般歪歪扭扭的“孟”字。有人认出那正是猛牛随身之物。
至于它的主人,幸运的话也许还能落得个囫囵尸体。但更可能早已不慎被天狼联军的大箭射中,成了城墙下无数四分五裂、不知抛洒到哪些地方的尸块的一部分。
谢重珩沉默一会,将他的军功记上,继续往下翻。翻到最后,他也没看见贺林的名字。
那个娃娃脸的年轻斥候回到永安,以帝王死士的身份悄然死去,就连曾经立下的功绩和存在过的痕迹都被抹除得干干净净,仿佛世上从来就没有这样一个人。
他合上名册,又是一阵沉默。
候在旁边的副手上前问道:“统领,可是这名册有什么不妥?用不用末将发回去,让他们重新核对一遍?”
回过神,谢重珩淡淡道了句“没有什么不妥”,又开始审阅另一本。
直到接任者到达,一应事宜移交完毕,他才登上了重返永安谢氏府的飞船。此时已经是嘉平八十年的八月中下旬,金秋时节。
倾魂战事一结束,大昭朝野动荡的局势仿佛突然就安定下来。边界六境虽依旧有此起彼伏的流民起事,对于远在天龙大地最中心的永安却没有妨碍。
因提前递了家书告知返家的大致日期,到达当晚,顾晚云在武定君府中办了场小型家宴,替侄子接风,连凤曦也一并邀请了。
既是尊长相约,必得洗沐焚香,以示郑重。谢重珩刚从战场而来,一身浓烈血气,满面晦暗征尘,更得好好拾掇一番,只来得及跟他师尊打了个招呼就忙着收拾自己。两人甚至没有叙话的时间。
联袂去前院正厅的路上,他看了凤曦两眼,忽然道:“师尊有心事。”
他并不是在问,而是陈述事实。素衫雪发的男人唇角弯弯,碧色眼瞳中却深沉如渊,懒懒散散地道:“你想多了。”
谢重珩与他相处百余年,纵然不知道他心里究竟藏了什么,至少能感知到他心绪好坏,且绝不是因为拘束,不免奇怪。
他一把抓住那人瘦削的手腕,正待追问,却已出了半山院。顾晚云的贴身女侍率着八名少年男女一齐迎上来。
众人假装没看见,恭声一礼:“珩公子,凤先生,请随我来。”
他只得松手。凤曦不着痕迹地扫了那九人一眼,笑意渐深,不置一词。
明明是温度尚热的秋夜,周围却无端笼着森森冷意。谢重珩越发莫名其妙,又不便多言。众人簇拥着师徒过去,偏厅早已铺好了千丝香草席,设了案几食具、酒水,四人按次落了座。
侄子一走大半年,中间只回来过一次,还是当天就连夜离开了,顾晚云与他已许久不曾闲话家常。此番又是从危机重重、几度反复的倾魂战场回来,席间不免询问关切,谢煜也偶尔提上两句。
谢重珩拣着不那么惊险的事一一作答,转头却发现凤曦淡然跪坐在对面几案后,只偶尔象征性地用点酒菜,一个字也没说过,安静得仿佛不存在。
他越发笃定师尊有事,眼下却不是探问的时机,想着等散了席,回头再说。正思忖着,就听他伯母道:“阿珩,如今……”
话刚及此,谢煜微微咳了下,顾晚云略一停顿。
情知原本的话头被打断了,谢重珩不动声色,一边答应一边看过去。
今日在场的尊长拢共只有两个半。凤曦跟他曾经……总归是有那么段曾经的,只能算半个。谁想全都有些古怪,个个都不知在打什么哑谜,反倒显得他这个刚刚大老远回来的是唯一一个正常人。
顾晚云若无其事,慈蔼笑道:“如今你也回来了,眼下局势终于稳定,暂且无事,必然是要长住的。”
“半山院里就五个随从,还都是男子,未免有思虑不周、不太方便之时。我跟你伯父商量过了,就自作主张,替你和凤先生选了几个尚可得用的贴身之人,日常也好服侍一二。”
她淡淡一抬眼,旁边伺候的心腹女侍会意,轻轻一击掌。
正厅立时进来八个人,正是方才路上随侍的少年男女们。此时光线明朗,方才能看出,这几人尽皆身形婀娜,姿态风流,一望即知性情柔婉,容貌也俱是一等一的俊美。
谢重珩的笑意微微一僵。到了这时,他哪里还不明白顾晚云的意思?武定君夫妇这是要往他和凤曦房里塞人来着。
世家子弟通常要到四十以后成婚,因此十四五岁时就有专门的嬷嬷教导情|事。家中长辈也会特意安排些男女侍者,作为中间二三十年的过渡。
侍者终究只是私有物件,作不得数。即使男侍同样是男人,也不过玩意罢了,并不会因此对名声有任何影响。当年他未满十四岁就早先一步跳了冰湖,“重病痴傻”,回来病愈后又赶上诸般纷杂,此事也就搁置到现在。
作为至亲长辈,这般举动简直是天经地义。
顾晚云语气虽十分慈爱,态度也极是温和,意思却近似于强硬。在席上当着大家的面提起此事,更是连一点要同他商量的打算都没有,仅仅是告知他一声。
但且不说他们谋划的事绝不能让旁人察觉端倪,连顾晚云也不能告诉,谢重珩又一向自己过惯了,根本不需要谁的服侍。单是考虑到凤曦的感受,他也断无接受的道理。
然而谢煜都点了头,可见这些侍者都是他的人,足堪信任,已经无法用保密之类的理由去搪塞。若是回复有所差池,作为晚辈,却不免理亏,有伤亲情。
谢重珩下意识地瞥过去一眼,却见凤曦眉目低垂,并不看他。半妖纤长指掌间捏着一只酒盏,泰然往唇边递。分明是早有预知,要看他如何作答。
一家人之间虽然从来没有就这个问题谈论过什么,但武定君夫妇的态度已经很明显:他们不会允许侄子与另一个男人动真格,何况两人还有师徒的名分。
无端遭到这种不堪的猜忌,简直侮辱,是可忍孰不可忍。难怪凤曦今晚明显心里不痛快,又顾念着他,不得不强行压着。想必他不在的这大半年,那人为此没少气怒过,却从来没跟他透过半点口风。
谢重珩心里半是酸楚,半是愧疚。
他师尊做了往生域多少万年的主宰,生杀予夺,从来行事只凭个人喜怒,大概这一生所有的克制、忍耐都用在了他身上。
可偏偏当初是自己不知廉耻,将他拉进俗世沾染了红尘,又在他情根深种时干脆地一忘了之。纵然当中有凤烨、活傀术和他枯骨所化的幽影的缘故,纵然后面凤曦也许是幡然悔悟了,才要同他了断孽缘回归正轨,但无论怎么说,都是亏欠。
短暂的沉默后,谢重珩离席行至厅中,朝着主座伏地一拜,郑重行了个大礼:“侄儿谢过伯父伯母厚爱。只是这些年我与他们几人相处已久,已然养成了一套固有的生活习惯,实在没有必要再让旁人参与进来。”
“何况,承蒙他们常年无微不至的关照,我才有痊愈之时。既受如此大恩,尚且无从报答,又怎敢让人觉得我有疏远、轻视的意思,是过河拆桥之人?”
他忽而展颜一笑,难得地做小伏低:“侄儿不善言辞,若是说错了话,冒犯了伯父伯母,先在此赔个罪。罚我便好,千万别生气。”
字字句句都是明确而坚决的拒绝。一言落地,正厅中死一般地沉寂了刹那。
武定君举到半途的酒杯几不可察地一顿,彷如无事地道了句:“阿珩一贯很有主张。”算是隐晦地要顾晚云打住这个话题,继续家宴。
散席回到半山院,凤曦仍是一言不发,自顾穿过院子,往寝卧行去。谢重珩下意识地抓住他的手,温声道:“师尊。”
素白的瘦削身影略略一僵。半妖不着痕迹地挣开,微笑侧身,精致如工笔细绘的面容在霜雪月色下半明半昧,看不出情绪:“什么事?有话好好说,拉拉扯扯成何体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