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为着送走谢重珩的事,他父母二人曾冷战数年。
嘉平六十年隆冬时节,灵尘境有旁系尊长离世的消息传来,永安嫡系需按规制奔丧。晚间一家人用饭时,谢煜大略提过一句,眼看着侄子留在永安已经无益,民间或许有高人能有办法治他的病。
彼时母子二人都没当回事。顾晚云也是随口说,谢氏养个闲人原也不当什么,日后有阿珣护着,定能保他一世安好,不必去赌这种微乎其微又风险极大的可能。
不想武定君当时没说什么,却在第二日就上书,求得了昭明帝放谢重珩自此离开永安的恩诏。
这个决定来得极其突然,事先完全没有正式告知家人,且谢氏嫡系奔丧的飞船动身的时间一开始就已定下,正好在恩诏赐下的次日一早。时间迫切已极,连想办法转圜的余地都没有。
那天晚上顾晚云试图商量,谢煜却只说谢氏子弟宁鸣而死,不默而生①,不希望亲兄弟唯一的血脉浑浑噩噩过一辈子。
顾晚云虽生性淡泊温和,毕竟文人世家的嫡女,风骨传承,嫁过来后又掌管着偌大个谢氏府的内务,强硬起来绝不比武将差。谢煜却也是于公于私都称得上手握重权,常年说一不二惯了的。他决定了的事哪里容许旁人质疑。
两人几番交锋,互不退让。
武定君冷冷看着发妻,一身肃杀的威势,道:“恩诏已出,你若强留他在此,是为欺君、抗旨,届时只怕谢氏一门都不够填其中任何一条罪名。不知搭上顾氏又当如何?”
顾晚云一怒之下,冷笑道:“谢雁回,你明日自可送他离开,我却也能使人寻他回来。你不心疼他是你唯一的亲侄子,看在他英年殉国的母亲面上,我也要照顾好他。不需你费心,我也能将他养得很好。”
谢煜似乎也被激起了真火,更不废话,竟直接出了掌执大令,调动部分府兵,当即就将澜沧院围了。
此举着实有些过分,两人由此翻脸。但哪怕同样不希望堂弟就此漂泊在外,对于父亲的决定,谢重珣却也并没有多说什么。
身为一个延续了不知多少年的世家的嫡系继任者,纵然有许多事还不到他知晓的时候,他也早就明白,每一个家族的掌执都掌握着族中绝密。有些秘辛关系重大,直接决定了阖族所有人的生死存亡,绝不可被他人所知。时机不对,连自己的亲生儿子也不得透露丝毫。
掌执之位,肩上担的是整个家族的兴衰和未来。无论他父亲作出什么安排,必然都是在深思熟虑之后,他必须全力支持,绝不能掣肘。
也许是心绪过度激荡,谢重珩早上刚离开,谢煜晚间修习功法时就不慎出了意外,走火入魔灵力暴|乱,一度昏迷不醒,甚至借调了太医院的院首。但纵然以谢氏位居六族之首、仅次于帝室的实力,也没能让他痊愈。
如同当初的谢烽,他的提前衰朽成了定局,不可逆转。
毕竟是自己的丈夫,谢氏的当家人,若是有什么好歹,无论从哪方面考虑,都绝不是好事。顾晚云也软了态度,这段时间两人渐有转圜,外人看来似乎又回到了从前。
武定君终于能起身之时,昭明帝派内宦将他召进了帝宫。谢重珣在宫外等了整整一个时辰,他父亲堪堪踏出宫门就晕倒在他怀里,显然帝王仍对谢重珩之事多有怀疑,很可能用了些隐秘的逼供手段,只是什么也没查探出来。
随着谢煜好转,又决不同意接回侄子,与顾晚云的关系再度破裂。
虽说按照他们这样的世家不成文的规矩,夫妻双方都带着些自己家族的秘密,寻常也不住在一处,而是各自占据主院的一边,但此番显然比这要严重数倍。
澜沧院颇大,两人日常几乎不屑相见,两条抄手游廊都是各走一边。如无必要,竭力避免有所交集。即使对外不得不一起出面,也是相敬如冰,公事公办,比之朝堂上不对付的臣僚还要敷衍。
谢重珣夹在中间左右为难。此事也不能说是他母亲感情用事,也不能说是他父亲独断专横,各有各的想法和立场而已。
无论什么时候,武定君对上下内外都是同一套说辞,滴水不漏,即使以昭明帝的阴鸷多疑,最终也只能选择相信。但他却约略知道,谢氏的绝密跟末代人皇有关,只是不明白具体是什么而已。
六族之中,史官世家顾氏应该是除谢氏掌执之外,最清楚谢氏家史,尤其是从奴籍而成为世家那段过程的。即使所知不多,但必然知晓凤烨的智计与手段,和他那位被刻意抹杀了存在的元后、谢氏先祖谢女灵,难保不会从中发现什么蛛丝马迹。
顾晚云种种举动确然是真心因着谢重珩而忧急、愤怒,但她同时也是顾氏嫡传,无法排除是借题发挥想刺探什么消息。不能细想。
为人子者如此揣测自己的母亲实属不该。然而他们这样的人家牵连太广,莫说所谓夫妻不过是利益捆绑的纽带,即使是什么样生死不渝的感情、与生俱来的血脉亲情,在家族面前,也不值一提。
都不过拼命维系平衡,竭力从中求得两边的最佳利益罢了。
不管怎么说,谢重珣终归不失为一个孝顺的儿子,公事忙碌之余两头相劝,但收效甚微。直到几年后,他父亲身体明显衰败,二人关系才稍稍缓和。只是谢重珩之事仍是一个解不了的死结。
直到时隔近二十年后的现在,他也不知道父亲是不是真的瞒了什么事。但他能隐约感觉到,父亲对这位神秘的凤先生似乎也并不十分知情,可见当年所谓寻访高人,很可能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寻的究竟是谁。
这其中的曲折,除了谢煜、如今浑浑噩噩的谢重珩和他那皓发碧瞳的师尊,只有天知道。
然而天不从人愿。今时看来,他堂弟非但没有好转,反而较之前的处境更糟。也难怪他母亲向来温文尔雅,现下却如此愤怒。
顾晚云一贯与宫临溪交好,怜她的孩子幼失怙恃,从前就不愿让谢重珩流落在外。这段时间眼见他遭人肆意编排讥讽,背地里还不知被连哄骗带威逼着受了多少欺辱,十几年压抑的怒火尽皆冲上来,哪里还能当做无事发生。
但谢煜秉性刚毅而传统,同样作为男人,一贯厌憎分桃断袖之好。对这种难以摆上台面的事,他只会更反感,听着尚且觉得有污耳朵,何况牵涉的还是他亲兄弟留下的唯一血脉。
如今的朝堂风起云涌,大昭内外局势不容乐观。于公,虽说武定君一向在朝中并无实际职位,又因身体渐渐衰败之故,近年已不太操心一些不那么重要的事,然而毕竟还是世家之首的掌执。
朝堂诸部的决议,一多半都要从他们五人手里过一遍。他的态度尤为关键,也就必然要为此劳心伤神。
于私,他又号令上万谢氏子弟和下属几十万军|队,掌控着灵尘兵力和整个大昭东境的防御,肩上担着整个家族的安危和走向。纵然倦怠难言,这些时日也不得不打起精神,应对各种杂务。
诸多事宜都不容有任何失误,已让谢煜心力交瘁,烦重不堪,哪里还有心思去考虑侄子房中那点私事。也就只能从一开始就压着不快,勉强自己睁只眼闭只眼,做出忍让。
两人恰如蓄积威力多时的天雷爆裂符,骤然撞在一起,天知道会成什么样。
挥手示意一众侍者尽皆退下,谢重珣再度捏了捏眉心,方才若无其事地敲响了正堂门。
果不其然,谢煜面沉如水又无可奈何地枯坐在主位上,即使竭力撑着精神,即使满身森冷怒意,也难以掩盖疲倦和虚弱。顾晚云勉强端着仪态,但眼圈发红,显然情绪激烈已极。
正堂里一时沉寂如死。此情此景,谢重珣也只得暂且放下不要紧的事,微笑着做起了和事佬:“父亲,母亲,都这么晚了,怎的还没安歇?”
顾晚云怒视着谢煜,银牙咬了又咬,终于颤抖着手指,指着他,带了些哽咽对儿子道:“他干的好事,生生将你亲叔叔唯一的孩子害成了全永安最大的笑柄。外面那些传言有多难听,你多少总听过吧?”
“阿珩若是一直呆在谢氏府,就算依然这般稀里糊涂地活着,但至少没有人敢轻易将主意打到他头上。哪怕不是以谢氏的地位,只需我放出点风声,有的是清白人家上赶着攀亲,寻个出身名门温婉贤淑的妻子简直易如反掌。”
“他倒好,居然跟我说什么‘凤不归待阿珩的好,确然半点不假,也不是不能暂且忍一忍’。你听听,这是人说的话吗?啊?”
一句话将父子二人都骂了个狗血淋头。
“……”谢重珣哽住,嘴角微微一抽,不着痕迹地跟谢煜交换了个眼神,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无可奈何。
个中内情本就是他父子刻意隐瞒在先,顾晚云至今丝毫不知。如今再怎么挨骂,也是应当。
于他们这样簪缨世家的子弟而言,跟一个男人不清不楚地公然厮混在一起是万分羞耻,何况是以身殉国的英|烈之后,更何况还是谢氏曾经的下一任掌执。道理他们都懂。但,迫于形势之际,是没什么道理可讲的。
顾晚云也不是真就看不出现下的局面,只是总得有人为谢重珩的境遇负责。究其根源,谢煜也实在无可推脱。怒气憋得太久,吵架的时候上头了,谁还管那么多。
“……若非他当年一意孤行出那个昏招,阿珩又哪里会小小年纪就漂泊在外许多年,落到不知底细的人手里,被人骗得如此不堪……”
她说不下去了,下一句却是又冲着丈夫去的:“谢雁回,你要谢氏阖族子弟日后如何自处?在外面如何抬得起头来?你就不看宫临溪,看在你亲兄弟谢焕的面上,你自问如今心里有没有愧疚,有没有后悔!你现在去宗祠,对着那夫妻两人的牌位,你敢说你做得对!”
谢煜终于忍无可忍,砰地一掌击在扶手上,霍然起身,喝道:“够了!”
话音方落,他已经掩着口剧烈咳嗽起来。
谢重珣一个头裂成了两个,赶紧安抚般唤了声“父亲”,扶着盛怒的武定君重新坐下,冲他使了个眼色。又过去扶着顾晚云,一面温言细语,半扶半推地出了正堂,一面吩咐侍者进去好生照看掌执。
一阵耗心费力的劝慰完毕,时辰已经有些晚了。见澜沧院他父亲住的那边不知什么时候灯火都已经暗下来,谢煜应该是已经歇下,谢重珣疲惫地揉了揉额角。
他本是打算前来请父母安,顺便想就凤不归莫名其妙的一番话听听谢煜的意见,那人究竟可不可信。
若是从前,有人当面暗示说,一个如他这般身份贵重的人会因容貌遭人觊觎引来祸患,大家都只会视为疯人妄语,嗤之以鼻。
即使是诸世家都面临着腥风血雨的现在,都无需他表现出不快,依然会有无数人争抢着替他处置。不出一时三刻,这人大概就会从世上消失无踪。
但有宁苏月前车之鉴,哪怕尊崇高贵手握实权如谢重珣,也再不敢相信什么绝对不可能。纵使知道昭明帝一贯喜好纤细柔弱那款,就连宁苏月也偏于清秀,面如好女,跟他的硬朗精实八竿子打不着关系,心里也多少有些没底。
只是今日既不凑巧,也只得作罢。想着明日还有一堆事情要掰扯,凤不归所说的事,明晚回来再找他父亲商议,谅也无妨。不必非得连夜拿些许没影的小事去搅扰尊长。
他带上鸣鹤等侍者,回了自己的院子。
然而世事无常。命运之诡谲多变,有时差错就在那些不起眼的瞬间,又或者说,有些事情从一开始就注定了。
倾魂、南疆、万藏的事商议到了最后关头,谢重珣压力倍增,接连数日都异常忙碌,天未明就出门,回家时往往已是后半夜。父子俩都只有在朝堂上才能见面,下了朝也只能是擦肩而过时匆匆招呼一声,搭话的工夫都没有。
家里的情形却更为危急。
听说自从那晚分别后,堂弟病情就突然加剧,莫名地高热不退,陷入了长时间的昏睡或者说昏迷,几乎命悬一线。凤不归寸步不离地守着也不见任何好转。但因着知晓师徒二人晚间都宿在一处,没有凌晨去探望的道理,他连半山院也不便去。那件小事也就被抛在了脑后。
所谓祸不单行,谢重珩的状况恶化似乎只是永安谢氏府劫难的开端。
兵部内外一番艰难的拉锯后,最终敲定诸多事宜,拿出了尚算平衡的章程。因着其中一部分关系到帝王掌控的永安南七营北三营,五位掌执无权决定,谢重珣再三确认无误,带着文书前往文德殿,向昭明帝作最后的总结回禀。
彼时帝王一身常服,独自坐在御案后,单手支着头,另一只手把玩着一粒棋子,正在自己跟自己对弈,是臣属难得一见的闲适之态。见他来了,也只是示意他该如何便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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