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曦重新躺下来,靠近了些,怕昏迷的人逃走一般,虚虚揽着他劲韧的腰。
他触在他耳边,仿佛在威胁他,却更像是在说服自己,一字一字道:“谢重珩,我说了,你是我的,永生永世都是。你应许了我的。”
“不管你当初为着什么原因对我动心,既然敢来招惹我,我死都不会放过你,更别说忘了你。”
“你是不是以为这样就可以避开我?莫说你还活着,就算你真的死了,你的魂魄都逃不出我的手心。除非你现在起来杀了我,你就真正自由了。”
等到困倦也没有等来想要的,凤曦只能牵着他一只手,素白袍袖覆盖下,十指相扣,渐渐睡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身边的人眼睫颤动。谢重珩一点一点睁开了眼睛,黑暗中,直勾勾盯着床顶,一动不动。
昏迷已久的人终于醒了,却意识全无,呆滞不知动作,一双原本明朗如星的杏眼空茫无神,澄澈纯粹,像是个只会呼吸的精妙偶人。
逃避至此,已经再也没有继续视而不见的余地,该面对的迟早要面对。凤曦撤了结界,以神识控制着幽影将“墨漆”提进了寝殿。
虽说他到底不忍违了谢重珩最后的特意交代,咬牙逼着自己压制住杀心,留了这个罪魁祸首一命,却也绝不会让他好过。
“墨漆”一回来就被投入了水牢,成日泡在污水中,一边受无数蛇虫活生生啃噬血肉之苦,一边又不断地被阴风鬼气侵蚀入体,强行修补上。双重刑罚,不分昼夜,挣不脱也死不了。
为了加剧对他的折磨,甚至特意给他灌了刺激知觉的药,放大全身每一处伤口的痛苦。
不仅如此,往生域主宰的时间和心思全在谢重珩身上,“墨漆”不得不一边受刑一边处理各种事务。下属们要禀报、请示这类事宜,连同大昭传回的光明道、光明使,以及永安那位光明特使的消息,只能前去水牢,也算独一份了。
但这次凤曦没有对他做什么,只是安静地坐在床前椅子上,连语调都平淡如水:“现在你是不是可以告诉我,当年凤烨在骨骸深处留下残念,究竟有什么后手?是想如何对付我?”
哪怕已经被牢卒们收拾过,换了干净的衣袍,原本端肃威仪、代为掌管往生域的幽影也已被折磨得奄奄一息,虚弱而惨烈。
他喘息急促如风箱鼓动,指掌上的皮肉都几乎被啃噬殆尽,露出刻满了鲜红法阵的枯骨,狼狈不堪,颤抖地匍匐在主宰脚下,却不敢隐瞒,恭敬地道:“是。他的局就是谢氏,或者更准确一点说,是谢公子。”
脑海中翻滚许多时日,却寻不到发泄之处的闷雷声似乎开始隆隆作响。凤曦略略一顿,侧首看了一眼。
青年依然躺在他身后的床上,此时正醒着,却睁着空洞的双眼,没有任何反应。
虽说早有预料,但眼下亲耳听见,半妖空荡荡的胸腔里仍是丝丝缕缕地痛起来,那颗并不存在的心似乎也霎时坠下深渊,虚浮无所依凭。
他慢吞吞地问道:“算计我也就罢了,为什么要将无关之人牵连进来?”
“墨漆”低眉垂目,恭顺回禀:“谢公子并非无关之人,而是凤烨特意留给你,用以牵制你的。”
窗外呼啸的阴风鬼气中,唰地砸下一道雪亮光芒,像是自九天之外当头斩向大地的刀光。紧接着轰然一声霹雳,彷如从头颅里直接炸在凤曦那颗虚幻的心上,炸得他神识都有些昏沉。
胸腔里突如其来,硬生生被撕碎般地疼。
幽影的声音字字入耳,恭敬谦卑,却如索命厉鬼:“就连龙渊时空的出现、为什么又正好与往生域相连、人皇后裔等相关家族又为何正好在其中,都不是偶然。”
整个天地似乎都为之震荡,坚固如凤华宫也颤抖不止,雕花窗棂都嚓嚓作响。
喉咙里像是有什么要争先恐后地往外涌。凤曦勉强忍耐着压制住,安静地呆坐了片刻,终于想起来,他方才撤了结界,眼下外面是真的在打雷,在这即将入冬的时节。
霹雳之后,闷雷轰鸣着如海水般层层蔓延开去。那些他所不知的背后手段,也就随之被眼前这个跟他似乎有关,又似乎无关的幽影点点道来。
虽说时光已经过去千万年之久,总有些东西难以磨灭,比如刻入神识的恩怨,又比如,铭在骨中的残念,更比如,命运。
命运实在是个很神奇的东西,看不见,摸不着,甚至常常有人怀疑它是不是真实存在。但许多事情,你要以为是偶然,细想却早有端倪,无论如何都逃不过。你要说是必然,却又有无数巧合,哪怕差之毫厘,都会走向完全不同的结局。
第一任人皇的年代属于混乱的洪荒早期,还没有诞生那么多时空秘境,人族还跟许多先天神魔种族混居。身为太初之光的转世,又是法阵符咒一道的顶尖高手,凤炎对天地法则之类的领悟比旁人高出许多,自然也更懂得该如何利用。
神界每一个时空的形成|都需要一个强大的内核,也就是所谓的时空主神。为确保后裔将来不至于被诸多自然化育的时空与当初的浮空明境隔绝开,失去解除诅咒的机会,凤炎曾秘密收服过一条巨龙,结下灵奴死契,用以人为创造出一个时空。
趁九尾一族与焚天魔族激战之时,他将之囚困于预先选好的地点。他以身为祭、铸下诛妖六劫渊后,作为灵奴的巨龙自此沉睡在结界外广阔的天地虚空中。
凤炎人皇后裔于是世代居住于此。他养父的儿子凤初楼那支凤氏,即现今的大昭帝王一脉,也许是早年从他那里得过不少好处,也许是觊觎他的传承,也许是为着别的缘由,并未分开太远。
积年累月,果然围绕巨龙生出一个全新的秘境,与浮空明境大致重合又互不相扰,是为龙渊时空。
至于那巨龙因几度残害大批生灵触怒天道,时空自然化育一名神族将它斩杀,骨骸沉入星峡海,抽龙筋为弦,神族也身化传世神器伏龙琴,将其魂魄封印其中,那都是后话了。
龙渊时空必然会出现,犹如凤氏后裔经历无数代人的传承与琢骨术的打磨,注定要出一个形貌风致、心性智计都肖似凤炎之人。这个机运,最终落在了凤烨头上。
有了这个因,谢氏后裔中,早已被设计好,注定要产生一个与凤曦纠缠一生的人。这份果,却正好被谢重珩赶上了。
其中任何一处出了丝毫偏差,也许两人都不会走到今日。
凤烨此人,惯常借势而为,堪称算尽一切。为最大限度避免仅存的血脉将来毁天灭地,他当年留下的,是双重防御。
以他的心计和有意为之,他与沧泠共处整整二十年,确如他所言,世间活着的人里,再没有谁比他更了解末代狐君。他赌的就是身死魂消之后,沧泠颠狂、愧痛已极,要倾尽所有去解除族群唯一后裔的诅咒,根本顾不上一介死人。
再者,沧泠也许更能明白凤曦的仇恨,哪怕凤烨已经死了,也要将他的尸身留给儿子去处置。如此,他还能留下相对完整的遗骸,有重新化型为幽影的机会。
他赌对了。一旦凤氏的诅咒解除,沧泠即刻羽化。仓促之下,他哪里会想到,凤曦身上提前置下的秘术也同时被触发,自此陷入恒久的沉睡。
但这只是第一重防御。
岁月何其漫漫,哪有什么真正的永恒不变?末代人皇认为,与其等着凤曦因了机缘巧合的变化,自行醒来,自此再无任何约束,崩溃之下灭世,不如主动唤醒他,诱他进入另一个局。
讲述至此,“墨漆”不着痕迹地一顿。毕竟是他赖以成型的枯骨的过往,从某种意义而言,也算是他的前世,多少有点感触。
站在中间角度公正地看,凤烨其实是个纯粹的悲情人物。
凤氏自凤炎开始,一脉相承的执着且精于谋算。想要做到的事,必然全力以赴,哪怕只有一丝一毫的可能,也不惜付出千万倍的代价。凤烨全盘承继了这种特质,并身体力行地做了完美诠释,真正是将自己和他人都利用殆尽。
他身为凤炎后裔,世代单传,何其尊崇,注定要承继人皇之位,统领仍然生活在洪荒神界的所有凡人。但又何其可悲,不仅一出生就带着先祖和沧泠的诅咒,且必然要进入浮空明境,在仇人践踏折辱下,过完生不如死的黑暗二十年。
除外,作为历代凤氏之人倾尽心血打造的最符合要求的成品,凤烨更在凤炎算计之中,背负着世代先辈的期盼和重任,终身不得摆脱。
重重压迫下,他几乎没有任何作为独立个体、甚至作为人的意识。
他被人安排着去付出去牺牲,更且主动遵从先辈的遗愿,设计了自己生前乃至死后若干万年的经历。就连身化枯骨,也逃不了被亲生儿子刻上活偶人法阵,成为幽影,终身受指令操控的命运。
但凤烨却绝非良善。
他是受害之人,棋盘上一枚受无数先祖摆布的棋子。更是加害之人,将更多的棋子摆布进了这盘棋局,使其得以完善、延续下去。
只是这些近乎开脱的话,“墨漆”无论如何不敢在主宰面前提及半个字。那点触动转瞬即逝,他恭敬地继续道出后续。
施展赋生秘术创造凤曦的那些年间,凤烨就曾有意无意地向谢女灵透露过,往生域虽是鬼域,却有个沉睡的神明,且其中时间流逝与外间不同。他研究多年,发现可以使外面凡人时空未来的人重生回过去,改变原本的人生轨迹。
凤烨孤身赴死后,谢女灵带着许多关于人皇一脉的秘密悄然回到家族,其中就有唤醒那个神明的法阵核心草图和阵眼。
谢女灵和谢氏族人以为凤烨已死,世上再无旁人知晓这桩秘辛。却不知以凤炎后裔、末代人皇的手段和心计,算尽天意人心、万载千世。身边这些人,都不过是他指掌间的棋子而已,又有什么能真正瞒过他?
那份草图连同阵眼,本就是凤烨不露声色地特意留给她的。他将曾经用在自己身上的活傀术拆分、打散,毫无痕迹地融入其中。只是身在局中者被算计而不自知罢了。
谢女灵虽是从奴隶爬上来的一介女流,眼界、胆识、气魄却都非寻常人可比。奴隶不配有正式名字,按惯例,她从前只被称为谢女,后面加上她的编号,“灵”这个名是凤烨所赐。
以末代人皇的智计,尚且认为她“灵光神赐,机敏大慧”,其心性可见一斑。
手握如此筹码,谢女灵想的不是如何私藏下来,留给自己这一支的子孙去改变某一个人的命运,而是向族中可靠的尊长提出,这些绝密关系到先天神魔,不是凡人所能想象的存在。若善加利用,也许能成为谢氏最后的退路。
不妨寻找机会,提前进入往生域构画法阵,做好准备。将来族人若是被逼上绝境,可以用阖族性命魂魄血祭,唤醒其中神明,让某个能拯救谢氏的关键人物带着记忆重生。
彼时的谢氏因骁勇善战和凤烨的有意提携,已经开始跻身权贵圈层。他们见识过无数风云变幻,早已知晓天底下从来没有什么尊荣永固,更知晓攀上云端不易,一旦跌落却只会更惨烈百倍。谢女灵的一力主张最终得到尊长们的支持。
谢氏多少代人潜心研究,却也没发现法阵和阵眼中隐藏的活傀术,更不知一旦血祭成功,此术也将同时作用在重生的人身上。
无论他对凤曦生出的是哪一种感情,生生世世都将如同曾经的凤烨对沧泠一般,死心塌地,不可自拔,直到魂飞魄散。
第二重防御,就是凤烨的局:不惜一切将凤曦与这个人束缚在一起。而辅助执行这个局、并尽可能将之完善的人,就是他自己枯骨所化的幽影。
他的秘术留在枯骨中的残念力量强悍。往生域主宰当年以血刻画活偶人术时,又根本想象不到他竟然留了这一手,竟被他钻了空子,抓到这万中无一的机会,竭尽全力去完成他的计划。
隆隆的闷雷声中,仿佛有无数细小的毒蛇从耳朵里钻进去,在身体中四处游走,啃食血肉。凤曦枯坐在床前,碧色眼瞳都一时茫然,新雪脂玉般的面容更是苍白如死,骨髓都仿佛冷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