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离开镇澜城后的事,谢烽的后事如何处理,虞承绍又将如何,谢重珩再没有过问。按照凤不归走之前的交代,他带着剩下的五名幽影悄然前往长宁府,打算与之会合。
如果说,从前他的真正身份是绝不可泄露的秘密,那么现在,他头上更添了另外两把随时可能落下的致命刀锋:昭明帝的志在必得,和有悔真人的助纣为虐。
此三者,任何一条出了问题,不仅是他,连同整个谢氏上万族人,都会被牵连其中,万劫不复。
为省时间,只能冒些风险走直线。一行人从镇澜城地界出发,往西南方向而行,几乎要斜斜贯穿整个碧血南区。
贤亲王勾结桥本里雍叛乱至今将近两年,整个碧血境都遭到了严重破坏。这几个月又被永安北三营南七营的兵士奉旨清洗过,几近荒无人烟,唯留尸骸遍野,尤以飞星原为甚。昔日的如海留花,早已成为三千里废墟。
即使如此,沿途仍不时有官军来往,断魂楼之类的密探和暗卫也多有出没。显然昭明帝听信大国师那番“非比寻常、死而复生”的言论,并未放弃寻找他。
相较于帝王的人手,那神秘的有悔真人对谢重珩威胁更大。
连凤不归都认为,其人恐怕是有些真本事在身上。但究竟什么来头,又有什么本事,为何能让一贯阴鸷多疑的帝王信重至此,甚至是不是凡人,却是谁也说不清楚。
他不确定那人有没有推算出自己的行踪,越发警惕。
但任凭他千思万虑,彼时的谢重珩也绝想不到,前方等着他的,是一场末代人皇时期就已经布下的陷阱。或者说,谢氏先祖摆脱奴籍崛起之时欠下的所有债、得到的所有多余的恩荣,都要在此做个了结,由他来一并偿还。
进入帝王掌控的中心三境后,百姓士人议论最多的,正是履任方才一年多的大国师,和他用以承天聚运、重凝帝王之气、甚至据说可求取不死神药的承天塔。
传言不少,真真假假无从分辨,甚至连有悔真人的俗家姓名都无人知晓。但有一条早就确定,此人是在几位青年文官被当朝剜眼拔舌、阖家老小被扔进流民中残忍处置后现身。且,似乎与其中的女官周永嗣同样出自西部的倾魂境。
至于二者究竟是巧合还是另有关联,没有人提到。谢重珩也无法刻意打听,以防被人察觉,或者触动此人的感知,多生事端。
一行人极为谨慎,费了不少时日,才终于抵达长宁府。
行宫之围让昭明帝对流民越发深恶痛绝,严令中心三境,尤其是各个城池不得私放流民入城。若有擅闯者,各官府、驻军有任意屠戮之权,违者以逆党论处。三境地界内仍旧维持着往昔的安宁与平静,一派岁月静好之象。
作为永安的护城之一,京畿重地,咽喉要冲,长宁府城规模颇大,且人口繁密。对于从几成废墟的碧血境而来的人而言,乍然进入长宁府,尤其是入城后,与之前所见所闻,彷如越过两个时空。
此时已经进入嘉平七十八年下。将要入秋的时节 ,天气仍然炎热,穿城而过的熏风都仿佛带上了黍稻成熟的味道。
虽说连串意外所致,比之前预计的时间整整晚了将近一年,但身处如此平和的境地,众人多少松了口气。就连一贯紧绷如弓弦的谢重珩,也暂且散开了心头积压多时的阴云。
身边的幽影都感知到了他的变化,凑过来道:“公子好像心情不错。是不是也觉得,总算回了人间?”
谢重珩摸摸下颌,明知他误会了,却没打算纠正,只是挑眉一笑:“唔。这么明显吗?”
其实他的放松是为着凤不归。
自那人从镇澜大营离开,他们已经有近两月未见。返回大昭至今,除了天绝道开启那次迫于形势,两人还从未主动分开过这么久。
想着自己要找个地方住下,安心地等凤不归回来,他心里无端升起一点怪异的感觉。
无论是前世在往生域中,作为凤曦的徒弟谢七,还是今生来往于两个时空,作为肩负重任的谢重珩,他都似乎从来没有静下心来等过谁。尤其今生,他更永远是掌控全局冲锋于前、顶着对手的锋刃拼杀的那个,根本没有停下来的机会。
不知是不是因为太过新奇,这种被动的感觉第一次并不令他觉得反感,反而有些诡谲地……酸涩、温馨、期待,甚至也许还有几分潜藏的欣悦。
种种心绪,复杂难辨。一贯固若城池的心都仿佛塌陷了一角似地柔软。
纵然谢重珩无法接受凤不归的感情,但无论从哪个角度而言,即使仅仅是作为一路出生入死的同伴,重逢也是件值当庆幸的事。尤其是在这样有今日没明日的乱世。
他从来不是个喜欢自欺欺人的,绝不会因为个人原因就刻意否认他的真正感受。
但终究,他也没能真正体验到静候故人归来的滋味。话音方落,就有人前来接应,正是当初随凤不归离开的幽影之一。
彷如朗朗晴天突然聚起遮天蔽日的乌云,谢重珩心里蓦地一沉。
凤不归走之前,明明信誓旦旦说是有事要回往生域,他的随行之人又怎会出现在此,且似乎已经来了有段时间了?纵然他能提前处理完毕,还得重新建立飞星原的据点,无论如何不可能动作这么快。
除非,凤不归根本就没回去。但他为什么要骗他?
幽影带他们去的是一间当地普通的高档客栈,舒适、风雅、低调,不太引人注意,很适合他们这样的人潜伏。沿途人多,不便询问,不祥的预感在他心里层层淤积,迅速攀升。
直到看见一个绝对不该出现在此时此地的人时,终于到达了巅峰:“墨先生?”
镇澜海战前才在神识中见过的“墨漆”轻袍缓带,不失威仪贵气,安然坐在房间里,温和微笑:“宋公子,不,或许我该称你为谢公子。你总算来了。”
于谢重珩而言,他这句话堪称莫名其妙。
盟友早就知道他的真正身份,为什么今日还会这样说?就像是第一次跟他谈论这个问题。
来不及思考,也没时间客套,甚至没顾得上对此人无所不在的陌生感。他深吸一口气,勉强压制着心里炸开的强烈不安,开门见山地问他:“凤不归出了什么事?他人呢?随他回往生域的幽影又怎会出现在这里?你又怎么会突然来了?”
他罕见地如此克制不住忧急。一连串问下来,“墨漆”似乎也不知该先回答哪一个,索性一招手。
方才引路的幽影立时上前回禀:“凤先生根本就没带我们回去,而是直接去了飞星原,重新建立好据点,再来到长宁府城……”
猜测得到了证实,谢重珩脑海里嗡然作响。
自从嘉平七十五年下,相识至今近三年,他从不记得凤不归什么时候欺骗过他,也就一直对他从无怀疑。
那人走之前难得地恢复了正常,他信了他的一切安排。来的路上,虽经过了行宫、徐家堡一带,他却并未在从前的据点附近逗留。反正那里必定是彻底毁了,也就并未发现那边有什么变化。
哪里想到那人竟先他一步,不知什么时候悄然构建好了那边的传送阵。
以凤不归的手段和本事,尚且还要这般处心积虑地骗自己,必然是出现了什么连他都完全无法解决的问题。
幽影不知他的心情,兀自继续着,竟有些畏惧:“这个据点也已经建好一大半,但……但凤先生却好像……好像……”
具体发生了什么,他也说不上来。但他无论如何也不敢说出凤不归疯了这样的话,只得求助般望向“墨漆”。
威仪端肃的瘦削男人挥退了其余人等,似乎微微叹息一声:“你们上次以神识回往生域时,我就察觉他不对劲,像是已经深受心魔气侵蚀之相,所以掐算着时日,出来看看。果然不出所料。”
谢重珩勉强维持着冷静:“什么心魔气侵蚀?怎么才能帮他?他现在在哪里?情况如何了?”
“墨漆”眼底最深处隐隐含着点莫测的意味,却温和道:“还记不记得上次我同你说过,他自幼遭逢不幸,心结难解?他的心魔,正是由此而起,以致有时孩童性情,偏激执拗。”
“从前他一直设法调整心绪,自我开解,尚且还能勉强压制。纵然失控为祸,也都局限于往生域。我不知道你们前段时间遭遇了什么,但眼下他心魔几乎彻底爆发,已在癫狂的边缘。”
“我只能设下法阵,将他锁闭其中。他如今躯体陷入沉睡,神识却混沌不堪。”
谢重珩一时说不出话来。
他当然知道凤不归为了寻他,去对抗天绝道,被他从飞星原上带回后就不对劲,必然是在那里出了意外。但他却绝不成想会造成如此严峻的后果。
提及那些遥远的当年事,“墨漆”也不免想起琢骨术一遍遍雕琢全身骨骼的痛苦折磨,活傀术连感情都全盘操控的不得已。
虽已经历一场轮回,他仍是不禁幽幽一叹:“谢公子,你也无需自责。一个人内心深埋许多年之事,若自己没有认为值当信任的人,不肯主动向人敞开心扉,旁人再如何忧急,再如何想方设法,也没有任何作用。”
“他如今深陷幼时的记忆和幻象中不能自拔,需要一个不受他排斥的人进入他的神识天地,帮他一把。”
“想必你也察觉到一些他对你的心思,我猜你应该也对他并非全无感触。如果说这个世上还有人能将他带出来,大概也只有你了。”
他言辞诚恳,神色坦然,仿佛果真是一心为凤不归打算,眼中却偶有精光闪动,一错不错地盯着对面的青年,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
谢重珩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劲。
上次他的神识被强行甩出来后,许久才返回现世的妖孽男人明明亲口说过,“小惩大诫”,可见两人在里面曾经动过手。且,墨漆明显落了下风,说不好究竟吃了多大的亏。
大概是因着成型前被墨漆抢先施以点血入骨之术,终身都将受一个方方面面都未见得比自己强的人控制,凤不归明面上不说什么,私心里不免恨意深浓。
但谢重珩记忆中的盟友,又岂是以德报怨、为一个胆敢以下犯上的幽影不惜奔波劳累之人?不将对方活剐了都算他仁慈。
往深了想,凤不归固然应该是当时在天绝道中被诱发心魔,然而真要落到墨漆所说的地步,以二者的性子和不可化解的矛盾,很难说是不是他这位盟友先一步来到这里后,动了什么手脚。
这其实是诡异到难以理解的念头。
抛开谢重珩多年前同墨漆那场意外的荒诞不提,按理说两人并肩百年,风雨同舟,无论什么时候他都该站在盟友这一头。但为什么一个才认识不到三年的幽影出了事,他竟会本能地首先怀疑起墨漆?
然而另一边,他又觉得自己怀疑得合情合理,非但毫无心理负担,且十分理所当然,似乎他本就该对凤不归这般亲近、维护。
大约是他的表情太过明显,“墨漆”和缓道:“你也不必多生疑虑。哪怕他已然沉睡,我也动不了他,否则又怎会仅仅是以法阵将他困住?”
这话不无道理。何况墨漆都能制住凤不归,照谢重珩对记忆中的盟友一贯做派的了解,若真想对那人下手,根本不必借助他。
也许百年的腥风血雨同行路,终究抵不过这短暂时日里,凤不归对他真挚用心的相处。青年毫不掩饰自己的探究之色,沉沉盯了对方片刻,方道:“以墨先生看来,我应该怎么帮他?”
“墨漆”温和回望过来,神色中也看不出半点异常:“此事的难度和风险非同一般。你先别急着答应,先听我说完,仔细考量再做决断不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