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重珩不知他在想什么,但完全赞同他的分析:“不仅如此。此处是宁氏的辖地,徐家又是飞星原上最有权势的名流,也是宁氏的得力从属。”
“徐家直接把守着碧血境的大后方,面对帝王的中心三境大军的第一道防线,堪称臂膀、后卫。”
“如此重要的从属,宁氏虽一定会防备他们跟帝王勾结,却很可能没想到,他们竟已经跟第三方联手,准备背刺一刀。出了任何问题,宁氏都难辞其咎。”
“武陵府城与即将发生的事,徐家都有参与其中不假,但毕竟只是地方门阀。若说他们竟能左右帝王的想法,搅乱朝野局势,竟有问鼎逐鹿的实力和心智,哪怕连大司乐都是他们的人,我也绝不相信。”
“昭明帝自然更不会相信。他也许提防着永安几大世家包括全部宗亲,绝料不到区区一介地方势力竟会有如此野心,否则也不会临时决定来此。”
凤不归了然一点头,懒洋洋地道:“所以,徐家背后,必定至少还有一只更有力的黑手。”
“不错。前后联系起来,那支隐在暗处的势力朝野勾结,甚至不惜串通尾鬼,恐怕绝不止于单单对付一个宁氏,很可能有更大的野心。”谢重珩道。
“武陵流民叛乱只是这场阴谋的开端,与今次之事必然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
谋划已久、环环相扣的周密陷阱已经准备好,就等着昭明帝入彀。届时无论这一步的目的是针对帝王,还是密谋剿灭、或者逼反碧血重臣,都是必然凑效的绝杀一击。
停顿了片刻,谢重珩才沉沉道:“今上此人,幼年继位,刚愎暴虐,却绝不是个任人摆布的蠢物,否则也不能从世家把持的朝堂上夺回部分权力。”
“他也许确然是受了蒙蔽,对即将面对的危机一无所知。但也许,他早有察觉,只是存了顺水推舟的心思。”
“倘若大昭的统治者在碧血境的辖地遭人暗算,无论这场阴谋成功与否,于宁氏而言,都是足以诛灭阖族、上万人头落地的重罪。”
这才是谢重珩最为愤怒之事。
莫非堂堂一朝帝王,竟要为了坐实宁氏的“二心”之说,不惜顺应反叛势力的谋划,以身犯险吗?
压下心绪,他继续道:“六族之中,昭明帝首先拿宁氏开刀,很重要的一个因由,也许是要打压宁氏父子。尤其是夺取原本由宁苏月把持的户部权柄,为将来暗中对付所有世家做铺垫。”
“但有另外五族在,未见得就会眼看着他得逞。何况最适合下手的其实是不涉兵事的顾氏,和五兵中最弱的南疆巫氏,而非仅次于谢氏的重明后裔。”
“虽说这几年碧血灾情严重,实力大减,又逢尾鬼侵扰剧烈,是下手诛灭的最好时机,然而宁氏一贯是六族中最为忠心者。据我所知,今上得以亲政,宁氏功不可没。”
“若单单为收拢权柄而先针对宁氏,从整体大局而言,绝不是明智之举。”
如果根源不在于此,那又是在什么时候、为着什么无法化解的深仇大恨?这其中应该还有别的更为深层、堪称秘辛的缘故。
但究竟是什么,谢重珩百思不得其解。
以如今世家和帝王之间矛盾尖锐到无法化解的局面,六族利益攸关,一损俱损。宁氏更是有着举足轻重的分量。若是他们倒下,也就意味着整体防御从这里撕开,其余几家逐一被诛灭不过是时间问题。
但宁氏的衰败、覆灭已成定局,而他几乎什么也做不了。
谢重珩满腹心事,凤不归却只是安静地冷眼旁观。虽说他为了帮那小傻子,亲身入局,也并不妨碍他站在高处看戏。
从前往生域中幽影们的厮杀固然惨烈,但那些都太过直接,肉|眼可见。相较之下,凡人有更丰沛的情感,更高明的心智,更完善的统治体系,争斗起来要更有意思、更有水平,自然也更残酷。
那种残酷不光是身体上的,更是精神层面的:信任与猜忌,忠诚与背叛,自私与大义,人性与魔性……
步步抉择,步步尸骨,有仇人的,更有亲人的,却又不得不权衡取舍。或眼睁睁看着身边之人一个个赴死却无能为力,甚至不得不亲手将他们推出去;或冲锋陷阵后才发现早已被至亲至爱所出卖,成为他们通往权势路上的垫脚石……
若非流血,便是流泪。那种撕心裂肺般的痛苦和煎熬,是在所有幽影身上都永远不会出现的。
何况,如果真如凤不归的猜测,此番有天绝道中枢和另一个更为强大的力量参与,他却要随之修正一下他的计划。
直接出手阻止,必然与这双方正面对上,甚至很可能同时面临两大强敌。
一味逞勇斗狠是匹夫所为,借力打力才是最明智的做法。他的老毛病刚刚发作过一次,不到必要时候,无需与之硬拼。
各方势力怀着不同的念头和打算,随着时间一滑而过。不久,悬挂着重明振翅家徽旌旗的飞船掠过长空,落在远离行宫的宁氏府邸中。
显然是碧血境的宁氏旁系也收到消息,派遣了族中重要人物前来侍驾。
宁氏如今的境地十分尴尬。
按理说,他们应该主动将仅剩不多的飞星原驻军调过来,护卫行宫。但未得昭明帝旨意,他们却根本不敢有任何动作,否则难免被扣个“擅自调动军|队,疑有不轨”的罪名。
不管心思各异的诸人如何想,夜色晨曦交错,天光云影徘徊。随侍帝王的数万鹰羽营卫队精锐乘着飞舟陆续抵达,将整个行宫外围的广大区域围得如同铁桶般。
紧接着,形如朱雀的火红色飞船伸展着烈焰般的巨大双翼,前后簇拥着数只悬挂各宗亲、臣属家徽的飞船,遮天蔽日,划过三千里飞星原的天幕。无数名流、百姓的跪迎叩拜、山呼圣明中,御驾一行徐徐落在行宫里。
天恩浩荡,旨意旋即传下:待第一场飞雪降临,留花盛放,帝王将在行宫举办留花宴,赐前来侍驾的宁氏旁系代表和当地名流同聚。
眼看着阴谋一步步施行,连对手是谁都尚未查探出,然而这等关键时刻,前几天才发过一次病的凤不归竟又再次发作,将自己死死锁闭在房间里,布了结界,不容任何人进入。
简直是雪上加霜。谢重珩几乎要克制不住焦躁。
原本为了避免走得太近,他同凤不归的房间隔得有点远。如今担心那人有什么问题,他没法及时察觉,只得同那人隔壁的幽影调换了一下,以便时刻关注他的动静。
但他根本不知道,隔壁实则空无一人。
“旧疾发作”的人正隐去身形,踏着虚空越过已然封冻的落涴河,飘然靠近观星峰,浮在行宫之上,放出神识,感知着宫中的动静。
他总觉得今次的事没那么简单。只是为免暴露身份,有些话,之前讨论的时候他没告诉谢重珩。
作为隔壁时空的主宰,凤不归多少知晓一些邻居的往事。这个凡人时空以龙渊为名,与一条洪荒时期自然化育而成的巨龙有莫大关联。
神界每一个时空的形成都有其内核,有时是某些天材地宝,有时是某位先天神魔大妖。这个内核,即是时空主神。
那条巨龙本是天地化育的神物,是比朱雀、十二祖巫乃至普通神魔这些生灵更为强大的存在。
这种生来就该四处遨游之物,为什么会陷入长久的沉睡,凤不归不清楚,只知道它终于一朝苏醒,却发现周围已经诞生了偌大一个时空。内中亿万凡人,繁衍生息,喧嚣不止,是为龙渊时空。
天道法则最根本的基础是平衡。这里是纯粹的凡人境地,凤不归是机缘巧合才进入的外来者,可以暂且抛开不提。但除了那条巨龙,法则还能另外容许天绝道中枢长期存在,已属罕见。再多出一个,更加难以想象。
无论如何,这都不太合理,除非,黎雍一方的倚仗就是巨龙。然而若说区区凡人,竟能驱使本时空的主神,岂非更是咄咄怪事?
再说,那巨龙都早已死去不知多少年月了。
思前想后,凤不归决定先去会一会凤炎养父一脉的后裔,这个掌控着天绝道的大昭帝王,看看能不能探出天绝道的中枢究竟是何方神圣。
虽有不少器具饰物铺陈,宫人内宦垂首躬身,肃然侍立各处,却因着寝殿本就宽广,仍显得有些空旷。无数明珠错落有致地嵌在四壁与梁柱上,无需灯烛,也将内里映得一派透亮。
灰色琴台在珠光下闪着玉润而肃穆的色泽。细看时,其间竟隐隐闪着细微的金芒,赫然正是历代大昭帝王落葬时以之制为面具,覆面随葬的金丝沉玉木。
这种号称万年不朽的木材在龙渊时空不仅珍贵无比,且在某种意义上代表了天龙大地主宰的无上权威,即使宗亲、世家也不得擅用,如今却拿了不少来做琴台。其上置着一架形制极为古朴,哪怕是外行也能一眼看出堪称传世奇珍的七弦琴。
大司乐一身月白色天丝流云锦暗绣莲纹的宽袍,裹着纤长如少年的身体,颇有几分惹人怜惜的柔弱之感,鲜花一般。他长发未束,此时正端庄地跪坐在琴台前。
旁边一架高度几乎与琴台齐平的山水矮香炉,袅袅青烟从顶上顺着山痕水势倒流而下,又飘散四逸。衣物中法阵催生的灵力化成熠熠柔光,水波一般徜徉流转。
辉光与香雾缭绕交错,将大司乐的身形掩得有些虚妄,彷如踏履凡尘的仙人。
因着一路行来闻听其种种传言,凤不归特别注意了一下。
此人容色如玉,唇红齿白,天生一双温柔又多情的桃花眼,面目如同最好的画师工笔细细描成,美得雌雄莫辨。虽是家臣出身,动静之间却端肃贵气,又隐含一段天然的魅惑风流,勾人心魂。
不愧是能令昭明帝不惜与六族之中,实力排在第二的宁氏当朝撕破脸的人物,民间百姓口中的祸国妖妃。
大司乐伸出春葱般的指尖,轻轻一拨琴弦,铮然一声,刹那竟隐有龙啸之声。寝殿似骤然化做万顷碧海,真龙在其间蜿蜒遨游,翻腾起滔天巨浪。
闻听此音,凤不归眼睫微微眯起,一双碧色狐狸眼中冷光幽幽,是兽类察觉到威胁时的狠厉和警惕。
只存在于传说中、从前六世都不曾出现过的伏龙琴。难怪连他都生出了一霎时的幻觉。
这琴弦居然是龙筋所制,内中封印着一条龙的魂魄,不得而出。离开武陵府城之际,他感知到的天地气泽的变化,原来竟是由此物而起。
倏忽之间,凤不归蓦地想起跟谢重珩在大昭经历的六世中,听过的一点传说,和伏龙琴的由来。
龙渊时空形成后,主神第一次苏醒时,凡人文明已经进入高度发达阶段,对天地的索取与征服也日益剧烈。
巨龙与天地虚空融为一体,横亘了半个时空的广袤疆域。凡人感知不到它的任何存在,其所作所为却严重搅扰了它的安稳。
心生不耐,它一甩尾巴,冷冷翻了个身,下了场雪,再度沉睡。
一场天崩地裂后,整个时空生灵数量锐减,冰封多年,一派死寂。经历了漫长的岁月,待春回大地,冰雪消融,龙渊时空残存的生灵才重新活跃起来,或繁衍生息,或自然化育,创造出下一轮的文明。
但天地之道,不过平衡。时空形成的同时,会在世间整体运行法则的基础上,诞生独属于它的小法则,同样是天道的一部分。即使是主神,也不得妄加干涉其轨迹。
龙渊时空因巨龙而诞生,却又因之而差点毁灭,如此几番循环,它的行径终于触怒了天道。某次巨龙重新沉睡时,时空化育出一位刚好能与之抗衡的先天神族。
当它再次被惊动,意图灭世,神族为护佑时空亿万生灵,挺身而出,逼迫其现出真身。双方在如今的星峡海附近鏖战一场。
巨龙最终为神族所杀。庞大尸身横亘在满目疮痍的大地上,化尽血肉,滋养万物,骨骸最后沉入星峡海底的无尽深渊。
神族也因神力耗竭,无力回天,羽化前取龙筋为弦,以身化琴,拼尽魂魄之力,将龙魂封印其中,是为伏龙琴。
当年暴烈的灵力冲撞让整个时空几近半毁,生灵百不存一。时光荏苒,如今绝大多数人的先祖都是后来重新化育而生,既没有见过真龙,甚至已经根本不认同这种强大生灵的存在。
凡人难以想象的漫长岁月中,许多远古往事渐渐变了模样,成为令人嗤之以鼻、无法相信的传说。
当今世人连龙渊时空的来历都不清楚,都以为此处乃是创世祖神所构建,是天地宇宙的中心,神明眷顾之地,自然更不会相信伏龙琴与洪荒巨龙有什么真正关联,不过是牵强附会,编出的故事罢了。
巨龙之于龙渊时空,犹如凤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