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应也知道自己这话有多难以置信,故而不等另外两人提问,自己自顾说起来:“就是看到铜镜那会,我好像看到了一些很片段的记忆,有一段是从井下面爬出来。当时我还只是有些怀疑。但是后面遇到屠夫,我本来躲得好好的,突然不知道怎么回事,身体自己动起来,从旁边掏了个盒子扔出去。”
她比划着,示意那盒子是从身边拿出来的:“那个盒子我好像也见过,里头装着的应该是骨头。”胡应边说边回忆当初看到的破碎片段,“不像是人骨,小小的,有完整的胸骨。”
魏九阳摸着下巴:“难道是兔子的?”
“有可能。”康祁顺着他的猜测往下说,“这样一来,屠夫害怕也合理了。按大树幻境里的,兔子大概率是被屠夫杀死,但是不知道什么原因,他还活着,还要与罗刹鸟作对——”
他忽而灵光一闪,语气急促道:“你们还记得那首歌吗?兔子唱了句‘我的新娘在哪里’!”
魏九阳一下子也明白过来:“既然有罗刹鸟这种大妖,为什么兔子不能也是妖?他说的新娘应该就是指秦罗敷,现在找不到了,那就是被何二娶走了。可事实上布局的人是罗刹鸟,他是来报仇的!”
“正是如此。”
背后不知道谁接了他的话。
嗓音粗粝,语调怪异,不似活人。
康祁转身看去,正看到那只兔妖浑身是血,蹲在窗户边上,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们。
它刚与罗刹鸟大战一番,不知谁胜谁负。至少目前看来,应当是兔妖略胜一筹,罗刹鸟或许是死了,又或许是逃了。
可两妖之间实力差距应当很大,否则兔妖不必躲藏起来,暗中谋划。现在能占上风,大概率是因为幻境被毁,罗刹鸟受了伤。
康祁往前走一步,魏九阳却把他往自己身后拉。他仗着自己身形高大,强撑出几分心孤意怯来。
康祁看了他一眼,做了妥协,只站在他身侧。
他看向兔妖,道:“你要杀我们?”
“是要杀。”但兔妖语气疲惫,此刻并未有所动作,只直勾勾看着他们。
康祁反而露出个笑来:“可是秦罗敷一直在救我们,你要杀人,就不怕她知道?”
兔妖沉默一会,语气艰涩道:“……她都死了,怕她知道什么。”
秦罗敷死了!
这却是康祁万万没想到的。
这样一来,之前帮他们的又是谁?兔妖没有反驳这句话,说明确实是秦罗敷出的手,可是她已经死了。
康祁不懂什么魂啊魄啊的,也不知道这个世界观是不是有什么别的法子,能使已死之人保有意志,故而也不敢轻易出口,省得露怯。
他模棱两可道:“可是她还是会看见的。”
兔妖这回沉默的时间更久了。
它忽而叹了口气,说:“也罢。你们若帮我杀了罗刹鸟,我就放你们活。”
罗刹鸟果然没死。
两方相比,罗刹鸟是非杀他们不可。兔妖到底心里有挂念,行事还有几分约束。康祁自然是要答应的,但此事也说不好能不能成,他有些犹豫。旁边的魏九阳二人却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没事,我们信你。”
康祁深吸一口气,道:“……好。”
大概是大仇即将得报,兔妖语气活络了些,整只兔精气神也比原先充足不少。
他没多说要怎么做,只让三人分别去各自点位呆好,若遇到危险,躲好就是。
三个位置分别是大榕树、梓园和书房。
榕树与梓园离得较近,康祁便自告奋勇,去了书房呆着。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三人紧张万分,只觉度日如年,好久才等到晚上。
没了幻境,何府看上去更加荒废了。
康祁清除了角落的蜘蛛网,将自己塞了进去。
他寻的这个藏身地方,空间逼仄,再加上周围空气灰尘遍布,沉闷无比。他呆久了,就开始感到有些头晕,嗓子眼也一阵发痒。
只是这里太安静了,他一点声音都不敢发出,唯恐惊扰了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康祁才终于听到了些许轻微的动静。
有个什么东西掉到了地上,没落稳,竟往他这边滚过来。
康祁看不清,只在心里猜测,这该是个什么圆形的东西,很小,重量也不大,所以甫一落地就开始滚动。他边想着,一边从障碍的缝隙看出去,想知道是什么东西,有没有危险——
一颗眼睛。
不知道是谁的眼睛,巩膜很白,一路滚过来也没粘上什么灰尘。瞳孔黑的出奇,在隐约的光线里望去,仿佛是个空洞一般。
它滚到这边停下,竟直接往康祁藏身的地方看过去。眼珠转啊转,没看到什么东西,又滚远了。
康祁险些与它对视上,这下听声音远去了,才暗自心惊——幸好他找遮蔽物的时候,没留什么大的缝隙。
可他刚松一口气,又听到眼球回来了。
它大概还是觉得那里有人,这下竟用身体一下下撞着,企图把障碍物撞开。
可它力气实在是小,康祁都没感觉到什么动静。
眼球又试了几回,发现没用,就滚到康祁看不见的地方去了。然而不过片刻,他却听到头顶有东西一跳一跳的。
康祁闭了闭眼,一下抬头望去,竟看到那只眼球在他身侧书架顶,居高临下望着他,瞳孔像是锁定了猎物一样,一动不动死盯着。
虽然不知道这眼球是什么东西,康祁还是一下跳起,从藏身处翻滚出去,又随手抄了个断裂的椅子拿在手上。眼球跟着他跳下来,他就立刻将椅子砸到眼球身上。
眼球猝不及防被砸了一下,发出声凄厉的尖鸣,刺的康祁耳膜生疼。
他强忍住不适,又是连砸数下,直至眼球变得稀烂瘫在地上,才瘫坐在地舒了口气。
但是他知道没完。
这眼球像是个监控,他既然已经被看到了,那背后的东西很快就会找上门来。
好在他没提心吊胆多久,兔妖先到了。
纵然知道这样不对,看到兔妖的时候,康祁还是不禁放松了些。
兔妖先是躲在暗处,看到眼球死了,才跳进屋里,摇身一变,化作了康祁的模样。它又在康祁身上点了一下,将对方变作兔子,才低声道:“你从窗子离开,寻个地方等着吧。”
康祁这会儿才知道兔妖究竟是要做什么,想来是等他们三人中任意一人被罗刹鸟盯上时,以假乱真,打罗刹鸟一个措手不及。
他不再停留,很快从书房离开了。
康祁本打算去看看胡应与魏九阳二人如何,但这两处周围像是有结界一般,他无论如何也进不去,也就只能作罢。不过兔妖既然有这么一个计划,三人中自然只有一人会被罗刹鸟找上门,这样一来,胡应和魏九阳应当是安全的。
从书房出来后,时间流速似乎快了不少,分明才入黑夜,他不过找个人的功夫,天色竟然已经开始放亮了。
康祁看了片刻,才发觉不仅仅是天亮了这么简单。
原先的何府,即便是白日,也总是有种朦胧晦涩的感觉,现下却一扫而净,青天白日,看着干净又透彻。
他想了想,跑到书房门口等着。
——他猜测是兔妖赢了。可若不是,他们也没什么对付罗刹鸟的手段,等也无用,反倒会让对方恢复生机,还不如在门口看着。
果不其然,过了会,从书房里踉跄走出个人来,康祁再熟悉不过了——这就是他自己的脸。
兔妖撑住门,吐了口血,身形一下子缩回兔子模样,于此同时,康祁亦回归了本身样貌。
等他抱着兔妖去找魏九阳他们时,却看到两人已经在榕树下等着了。
魏九阳几步奔上前来,围着康祁转了几圈,问道:“你没出什么事吧?”
康祁摇摇头,将兔妖放到了地上。
兔妖走路还是很蹒跚,它缓慢挪到树下趴着,问康祁:“我的茶叶呢?”
魏九阳连忙从怀中掏出来,却没递过去,等康祁点了点头,他才放到兔妖面前。
兔妖嗅了嗅,闭上眼睛,满意道:“是了,就是这个。”
它也不管其余三人愿不愿意听,自顾自开口讲述起自己的故事。
“……我叫屠山。”
——
屠山是一只再普通不过的兔妖。
实力低微,妖身也弱,比不得那些虎啊狼啊的,更何况是些大妖。
他平素也没什么追求,唯独后来遇到了秦罗敷。
那时他受了伤,秦罗敷大概只当他是只普通的兔子,就抱回了家养着。时间久了,屠山觉得当只兔子也没什么不好。
哪怕是秦罗敷后来嫁给了何二,屠山也不曾有过什么嫉恨。
——他是妖。注定了只能一辈子当只兔子才能跟秦罗敷在一起。
他不愿告诉秦罗敷自己的身份,哪怕对方不介意。哪怕秦罗敷也愿意。他不能耽误对方,不能让她陷进人妖相爱的争论里,不能让她被牵扯进自己的恩怨,不能让她被世俗笑话。
谁知何二竟是这样的人。
谁知一切都不过是罗刹鸟为满足自身贪欲设的局。
可那时秦罗敷已经死了。
他想带她走,想给她报仇,却被罗刹鸟发现,打伤后丢给了何二,何二又丢给了屠夫。他就死了。
但是何府内怨气太重,他竟奇迹般的保下了神魂。此后经营良久,才终于寻到了机会。
他对康祁说,秦罗敷死了,这话不假。但是罗刹鸟为了确保幻境的轮回运转,抓了缕她的魂放在阵中。
康祁所遇到的“风”,实则不过是这缕残魂无意中的脱困念头驱使罢了。
屠山说着,声音越发小了。
它想了想,对三人说:“你们走吧。从门出去,有只船,就坐上船走吧。”
康祁没多说什么,只郑重道:“保重。”
但是他知道屠山已经心存死志。
三人沉默着从何府大门出去,外头竟不见街道和行人,只有一条江,并一只船。
他临江渡,有人以歌相送,歌声缥缈天边来,竟不在此世间。
这河不叫黄泉,河边立的石头也不是三生石,岸边却有地府的火树银花。
抬眼望去,恍如另一个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