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您下一世长命百岁。”
顾茸在脑海里似乎也跟着念出来,顾小伢睁开了眼,她也随即能看见了。
阴暗坟场里土壤全是松过的痕迹,顾茸知道那全是曾经的她拿铁钎翻的,里面藏的都是从悬山搬下来的尸骨。
她看着自己沾染土尘的手心,姜家道袍被她收了起来,她现在穿的仍是那一身讨饭衣服。
也幸好穿得破,不然哪家哪户经得起这么造。
顾小伢拍了拍手上的灰,撑着铁钎站起来,坟场阴冷,她打了个哆嗦,从背着的布包里掏出姜家道袍,套在了身上。
除了初入梦的时候,顾茸渐渐对这具身体没了控制权,她也知道这是她曾经做过的事情,改变不来的。
于是她放宽了心,一边恢复着之前的记忆,一边感叹曾经的自己真是像打了鸡血,连续上山三天不带停,还能偷摸着跑到京城几户办丧事的家里找密法献祭的人,若找不着便在里面混顿吃的再出来。
活脱脱一个地痞混混。
顾茸看得咂舌,正疑惑自己曾经怎么没被人打死,就发现她正扒在了一家人的院墙外。
里面啜泣声恸天,纸钱满天飞,一口巨大的黑棺前,站了一圈披麻戴孝的人,他们的身后同样站了几个殷红衣袖的人,他们抬着手,攥着拳,像是在拽着什么。
定睛一看,那些披麻戴孝的人每个都被套上了一圈巨大黑绳,黑绳一头拴在棺材上,另一头拽在红衣人手心里。
牌位前烧了三根长香,等到香烧完,红衣人动了,他们扯了扯黑绳。
白衣人一齐转身,全部面朝着院门口,他们一齐发力,黑绳在身上勒出痕迹,黑棺突然开始向前移动。
红衣人站在他们身侧,骤然唢呐激荡吹起,惊起歇在树上的鸟。
眼前人一齐消失了,而这一切都发生在幽深大院里,外面的人对这一切都不得知,只能听见送葬的唢呐声。
顾小伢立刻从墙上跳下来,拔起脚丫子就跑,在路上的时候她燃了一张符,通知竹林山的姜老太。
待她跑到悬山下时,那些红衣人簇拥在黑棺之前,他们双手上举,像是要将悬山托起来。
顾小伢努力平复自己的呼吸,躲在一颗树上,前面就是姜家的祭坛。
白衣人的样貌全部展露在面前,她一个一个看过去,那些人就是行尸走肉,一点生气都没有。
而那段黑绳像是链接黑棺和白衣人的脐带,红衣人在手里给它们打了个结,直到最后才将这个结解开,一息之间,白衣人纷纷倒下,他们迅速化成了白骨,连白色的衣服也不能幸免于难,和泥土融为了一体。
而在那祭坛上方的石壁上,出现了一道又一道痕迹。
借福!
顾茸一眼就认出来那是何等法术,说到底这不过就是个变形的借福法术,这黑棺里的人借了白衣人命数,悬山铭记他们欠账的账本子。
红衣人在棺边冷眼旁观,不久之后棺边咔哒一声,棺盖自个开了。
里面出来个同样穿着白袍的人,半边脸年轻另外半边则年纪偏大,和赵银珠简直就是同生亲戚。
红衣人上前在他的额间点了点,年纪大那边的皮肤瞬间开始紧绷,两边渐渐变成了一般年纪。
“陈大人,这次感觉如何?”
陈大人摸了摸自己的脸,又撸起袖子看了看,满意道:“这次比上次好,上次晚上容易发痒,哪哪都不对劲,这次感觉利索多了。”
红衣人:“那是自然,上次只用了十人,这次我们用了二十人,况且一回生二回熟,这次您魂魄本身也更加接受这件事了。”
陈大人哈哈一笑,贪婪问道:“这次还能坚持五十年不?”
红衣人:“这次百年不是问题。”
陈大人翻身下棺:“好好好!我那往南方的生意还没做完,这下可有时间了。”
红衣人一拱手,腕间露出姜家道袍一角:“那便祝陈大人生意兴隆,在下便不送了。”
陈大人跳下祭台,看都没看一眼地上的白衣碎片,便熟悉地走了出去。
顾小伢浑身都在发抖,她眼睁睁地看着那些尸骨被红衣人随手一挥,便被风卷到悬山之上,只留下空空如也的祭台和一口空荡荡的黑棺。
山风都在跟着哭嚎,她记清楚了位置,软着腿向回走。
这段时日,顾小伢不是睡在街边,就是偷溜进大宅子里睡在角落,顾茸深以为她是个无家之人。
等顾小伢又走回坟场,她才记起来原来她是有家的。
她家是这一片的守坟人,在坟场旁有处小屋,父母死的早,她一个人在这儿住了五六年,一直被姜老太接济。
顾小伢躺在略潮的被褥上,没一会儿就睡着了,就这么昏昏沉沉地睡了七天,她才从坟场出去,回到了悬山。
顾茸知道她又要去捡骨头了,这次要捡二十具。
她将道服一脱,系在腰上,背起大布包就向上爬去。
这次不那么顺利,耗费一早晨才捡出了两具,她抱着一颗骷髅头,在骷髅的眼角抠了下,手画着骷髅的轮廓。
“你不是陈家人,”顾小伢将骷髅头单门用一个布包裹起来,“先带你下去,等你身体出来我再帮你埋好。”
将布包系紧,她开始下山,陡峭的山崖她和走平地一样。
悬山中间有一处缓坡,缓坡后面是一片平地,顾小伢走累了总在那里歇脚,如今也是。
这次她踏上缓坡时,微微一愣。
一个身形修长的人背对着她,他抱着手臂,手腕上拴着两只银色铃铛,随着他的动作晃动,而脚下则摆着完整的十具尸骨。
听见声音,他回过头。
兰泽!
顾小伢当然不认识他,只知道不是个活的,她退后两步,心中害怕。
兰泽似乎有些意外,扫了眼她背后的布包,又扫了眼地上的骨头,道:“来收尸的?送给你了。”
顾小伢看着尸体颇为心动,脚步微挪,道:“谢谢。”
兰泽低头闷笑了两声,看着眼前还不到他腰,严重发育不良的小孩,道:“姜家没人了?派你这么个小不点来?”
顾小伢抬头:“我不是姜家人?”
“哦?那是什么?姜家的狗?”兰泽单挑着眉,看向她腰间系着的道袍。
顾小伢学聪明了,蹲在地上不理会他,闷声收着骨头。
“你知道密法?”兰泽不蹲下,就这么俯视着顾小伢的后脑勺,问道。
顾小伢一顿,点点头。
兰泽又是一笑,缓坡处的空气突然变得浑浊,他眉心一紧,嘴中骂道:“那些闲疯了的天界人真能找啊。”
他手背在身后,似乎在思考对策,想着想着便扫向正在盯着他看的顾小伢,旋即卸下手上的铃铛,终于‘屈尊’蹲下身,和她平视。
“小乞丐,这个给你。”
兰泽用了法术,强硬地让顾小伢抬起手来。
这仙要拿招魂铃干什么!
顾茸突然有了种控制不了身体干着急的感觉。
铃铛落在顾小伢手里,像是被抽了里面的响舌,成了个哑巴。
顾小伢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兰泽自顾自道:“姜家将术法用翻花了,这悬山阴气重得能毒死人,仙人都不能入,入了容易走火入魔,这次你可没看见我,记得,你只是个来山上找吃的乞丐,这两个铃铛算是交换,帮我一帮。”
话音刚落,顾小伢眼神中闪过一丝迷茫,兰泽攥着顾小伢的手狠狠一握,铃铛化在了她手心里,兰泽以及伴随着他的记忆也消失了。
浑浊的气流卷进缓坡,一道道白气升起,渐渐形成人影,为首的那人背着一把白色巨剑,身后跟着的人恭敬道:“元惒大人,这里没有兰泽的踪迹。”
顾茸身形一震,呆呆看着元惒。
元惒道:“他的气息就在悬山附近,他不可能没上来。”
身后的仙官道:“大人大可放心,他放弃不了幽冥司命的位置,该出现时他就会出现的。”
“幽冥香火上供的事他都能作假,还有什么他不敢的?!”元惒大怒,道,“他在幽冥明明行动自如,偏不听我的,剑走偏锋,如果悬山这些事被其他仙官知道了…”
元惒气得发抖。
顾茸听明白了,元惒和兰泽一齐搞得这些荒唐事,只是兰泽此人脾性不定,大约是不想和元惒混为一谈,本来一条船上的人,他要再造条船自己走,触怒了元惒。
她蹲在那里静静听着,直到这时仙官才发现这缓坡上还有一人:“那个小孩!你能看见我们!”
顾小伢一惊,反应十分快地嘴巴一张,像是要哭。
元惒皱眉:“在这山上捡吃的?”
顾小伢泪落了下来:“山上有果子,吃了能管饱好几天。”
仙官一道法力就封住了顾小伢的嘴,他道:“在这山上采果子?那你刚才有没有见过和我们一样的人!”
顾小伢:“呜呜,这位大人你把我带下山吧,我害怕!”
仙官看向元惒,道:“确实是个普通小孩,大约在这山上久了,阴气入眼,能看见我们。”
元惒冷冷看了眼顾小伢,那眼神像是要将她穿个孔,顾小伢仍是哭。
元惒烦躁地一摆衣袖,道:“这里没有就走吧。”
说完又化成了两道白气,消散在空中。
顾小伢松了口气,环顾四周,默默摊开手心,浮现出两个铃铛,还有一张姜老太给她的符纸,符纸已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