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京城,路上便没了灯,再好的眼也只能看见马蹄前面的一点路,为了避开石子坑洼给家主极致的马车体验,木偶特意将车放慢了速度,确保平稳。
马车轮子绕过一个又一个看似颠簸的坎,正要驶进一条略微平缓的路,木偶突然感觉车身像被崩了一下一弹,慌忙抬起短胳膊稳住悬着的灯笼,它回头看了看地上,连个指缝大的小坑都没有,正奇怪哪里出了问题,就听见身后车帘里一阵不太愉悦的骚动,木偶放心了,将头转回去,继续赶路。
马车内。
“神呐。”
顾茸身后靠着的软垫被挤得飞了出去,她半边身子贴着车壁,另外半边贴在姜冶身上。
姜冶淡定地将崩在裤子上的瓜子扫掉,另外一只手将顾茸往身边揽了揽,避开马车里的一人一鬼。
如果空间足够,姜北宿是想站起来的,只可惜马车就这么高,他只能弯着腰,头顶在马车上,两手扯着陈诺的领子,眼睛里的红血丝都带着愤怒:“你再说一遍?”
陈诺左瞟一眼顾茸,右瞟一眼飘动的窗帘,似乎还顺道打量了眼外面的夜景,最后才正视姜北宿,手扒住他的手,使劲从自己的领子上拽开:“姜南琸,未转世,失踪。”
陈诺虽然在幽冥里对谁都点头哈腰,一副舔狗样,但在凡间他最少也是个仙灵,对姜北宿这种修行人根本不怕,即使姜北宿居高临下看着他,他也不怂。
姜北宿等待着他的下文,却发现陈诺眼神坚定,定然没有说假话,只得松开手,一屁股坐在软垫上:“人没了?”
陈诺扯了扯领子:“他的魂魄当年就没收上来,正常我们都会去找的,回收司的人当时做了记录,说是因病而死,却没写具体死的年月,他们根本找不着人。”
“你刚才说罐子也失踪了?”顾茸疑问道。
“可不就是,我那好哥们还以为我见着他人了,想把罐子送给我让我立功呢,结果没想到收在匣子里的陶罐不知猴年马月丢了。”陈诺也觉得无奈,耸肩道。
马车内一阵沉默,顾茸觉得姜南琸现在早已恢复神智的可能性较大,只是姜北宿和刚才见到的姜妙身边都没有魂魄缠着,他作为一个孤魂不在亲人面前飘着,还能去哪?
姜冶突然开口:“你找姜南琸干什么?”
姜北宿脸色颇为难看,道:“前段时间我生辰,我娘念叨他来着。”
姜冶理解似地静默了,从回姜家开始,每年姜北宿生辰都会见到姜北宿和咽了只苍蝇一样难看的脸色,尤其是拜见姜妙之后,像是有东西卡在胸口,恶心却又吐不出来,只能和他母亲一起缅怀他那六岁夭亡的亲哥,大抵是今年顾茸在,他才彻底憋不住了,有了找一找的想法。
陈诺道:“如今他们发现罐子丢了,定然已经去催着重制,也会安排人出来找,说不定就在京城那个犄角旮旯里呢。”
顾茸虽然对这个说法不抱希望,但是看了看一脸菜色的姜北宿,只能违心地点了点头,并叫他不要着急。
*
姜家的马是经过层层考核才被选来的,每一匹的性格以及耐力都是极优,在大多数情况下它们都能保持临危不乱。
尤其是家主出行时的马,往上数三代都得是聪颖温顺的那种才行,即使见了鬼,它们也能当成正常的人一样看待,不轻易尥蹶子。
如今姜冶他们乘的便是家中圈养的两匹宝马,它们轻轻松松地拉着马车行驶了两日,除了中途休息,基本上没停下过。
顾茸指尖挑开窗帘,向外面的晨昏交界处望去,橙红色被蓝墨压在下面,一条明暗分明的线渐渐延伸,世间所有的声音似乎也随着那条线在远处淡去,她确认了一下方位,似乎已经快到溪村了。
她有些舍不得在马车上的这段时日,想要一个没有尽头的旅程,这样她就可以一直不用面对将要到来的现实。
她放下窗帘,瞥眼看向坐在她身侧的姜冶,这人正看着她,见她突然转脸还没来得及将眼里的柔和收回去。
顾茸对着他笑了一下,正要开口和他聊闲,便猝不及防地向前一栽。
姜冶也没想到马车会突然停下,后背磕在马车的小几上,被顾茸一撞直接痛得一抽。
本来安安静静一路的姜北宿也是坐倒在马车上,怒着骂了一句:“怎么回事!”
木偶在外面的声音略显惊慌,道:“它们不愿意走了。”
姜冶听罢直接撩开车帘,两匹毛发油光发亮的宝马如今不停地点着前蹄,甭管小木偶怎么驱使,它们也只在小范围内挪动,马头甩着,对前方的路看也不看。
四人见状直接下了车,马有灵性,如今不乐意向前定是因为前面有东西它们无法对付。
姜冶摸了摸马的额处,道:“接下来我们自己走吧,你在这里等着。”
木偶应了声好便牵紧马绳,将马赶到它们不在害怕的距离。
剩下这段路不算难走,姜冶前面飞着的一张引路符闪着幽光,高高向前冲一段距离,又慢慢落下,在他们跟上后,又高高地飞起。
过了一会,引路符也飞不动了,落在地上烧成了灰烬。
头一回来溪村的陈诺搓了搓地上的灰:“它怎么不飞了,还没到呢吧。”
顾茸用脚踢了踢他,示意他向前看:“不,已经到了。”
陈诺抬头,面前一片荒田,天里的禾苗都枯得半软在地皮上,一道道巨大的裂缝从田的东头一直长到西边,连田地旁边的房屋也染上了颓败的颜色,曾经在田埂上的用来遮荫的巨树也被砍了,整个溪村灰扑扑的,一丝生机不在。
仅仅半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姜北宿直接道:“你没有下禁制?”
姜冶深深拧着眉,他伸手感受了一下:“里外两层屏障,都没有被破坏,是他们溪村自己的人。”
没有外面的人进来,那就只有内部向外蚕食了。
“爷爷个腿的,好好当个普通百姓不好吗,自给自足不好吗,非要整这些歪门邪道,真是嫌自己活得太长。”姜北宿一甩袖子,腰间挂着的铜钱哗啦啦响,另有他的墨色戒指和手上的符文流光轮转。
陈诺被他手上的流光一晃眼,觉得魂魄都被震颤了一下,心说,这人简直是个大号的歪门邪道典型,他怎么好意思说别人的。
顾茸则被姜北宿晃习惯了,按照记忆推开陈家祖孙的门。
“阿茜?”
门内无人应答,桌子上落了一层灰,家中像进贼了一样,物件散落在各处,院子里的井也是枯涸的状态,一切都表明这里早就没人居住了。
姜冶后她一步,他已经将其他几家检查完了:“都没有人。”
顾茸提着一个木箱,里面是阿茜最宝贝的除鬼武器,全部都没带,可能是因为顾茸告诉过她全部是假的。
这么迷信的祖孙俩不可能会放弃一切求神拜佛的方法,他们会找一个最安全的地方躲起来,然后等待他们的神来救他们。
顾茸想到了还有一个地方没去:“还有赵家田呢。”
还没刚接近赵家田附近,陈诺就捂住了鼻子,语气中带着些兴奋:“嚯,阴气这么重,这地是吃死人了?”
顾茸也皱着鼻子,道:“之前大概只有这里一成浓。”
她下了田,曾经只长到齐腰的杂草如今已经要冒上头顶,她拨开草丛,直接僵在了原地,而在她身后还没跳下田埂的三人也愣住了。
面前一团团黑雾长成了人的形状,光是面前这一片就有十个左右的黑影,杂草上的倒刺刮在他们身上并没有直直穿过去,而是像粘稠的糊质留了一点在刺上,下一个黑影穿过时再将它吞噬,就这么反反复复,以至于有的黑影长得和人一样高,有的则只有豆大一点。
顾茸按着杂草的手缓缓松开,尽量不发出一点声音,这些黑影不知道有没有听力,但未免麻烦还是小心为上。
她快速离开那一处,跳到田埂上,压低声音道:“得有上百个。”
“上千。”姜冶淡淡出声,他道,“还记得你在赵银珠坟里看到的壁画吗?”
拖棺人的魂魄献祭后由白变成了黑色。
顾茸捂住嘴:“这是曾经的溪村人?!”
姜冶沉重地点头,难怪阵法没有异动,原来全部是他们自己的人。
“这些你能看见?”顾茸觉得这也算是人的魂魄,姜冶不应该能看见才对。
姜冶:“他们对我来说是介于生与死之间的活死人,能看见,只不过可能没你们敏感。”
顾茸:“那就好,不然我总怕你不小心摸着啥。”
那些黏液实在瘆人,碰一下感觉都得剜下一块肉来。
闻言,姜冶攥着她的手腕,在她手上贴了个清净符:“你也小心别碰上。”
“这个情况你们俩都能打情骂俏?”姜北宿手捂在嘴巴上,满脸嫌弃,站得距离田埂最远,却翻了个人人都能看见的白眼,“我真服了。”
“看不惯别看。”清净符在顾茸手上直接隐身,她感觉周围的空气清新不少。
“我真不想看...”姜北宿话还没说完,就被姜冶抬起的两指点停。
面前一直平静的草丛此时正在诡异翕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