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过后,一中的长假就很少了。整个十月,除了月考,最值得讨论的事情大概就是下个月冬季运动会的筹备。
明年是林海一中建校一百一十周年,这次运动会算是为明年的校庆作预热,因此会有大批优秀校友和名人前来观看,校领导和老师们都很重视。
开学第一天,是老师和各科课代表最忙的时候。
池舒进班,就看见齐浩然、李鹤如等人忙得不可开交,尤其刘月月,在班里转来转去,嗓子都喊得冒烟了。
她回到座位,掏出来一摞卷子,立马过来好几个课代表收作业。池舒刚把卷子递给李鹤如,就听见刘月月的尖叫声。
“杨连浩!你到底还交不交作业了?我着急去办公室呢。”
“交交交,月姐,月哥,我求你了,让我把这两道题写完……”
杨连浩半个身子趴在桌子上,护着赵晨阳和自己的英语卷子,左手死扒着桌沿,右手“唰唰唰”地写着英语单词。
“月姐,马上就好了,你别急啊。”杨连浩边写,边嬉皮笑脸地搭话。
刘月月无奈翻了个白眼,怀里抱着一沓试卷,抱臂睨着他,“我跟你说,杨连浩,这是最后一次,再让我逮着你不写英语作业,非得告老师不可。”
“行行行,再也不敢了。”
杨连浩奋笔疾书,ABCD全写成了艺术体,趁着刘月月唠叨,完成了最后一笔。
“完事儿!”
一拍桌子,杨连浩利索地站了起来,把两份作业交给了她。
刘月月伸手拿过,放在了最下层,看都不看他一眼就去找刚进来的几个人要作业了。
“月姐您慢走!”杨连浩受到了鄙视,却还是神采飞扬,一边朝刘月月挥手,一边像个傻子似的在那张着嘴笑。
苏宁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伸头对他看了又看,琢磨着,“没事儿吧这?什么毛病呀,受虐狂吗?”
赵晨阳幽幽补充一句:“谁知道呢,可能是人家之间的情趣也不一定哟……”
两个人一对视,忍不住笑了起来。
笑着笑着,两人就觉得不是滋味了,单身狗有比人家好到哪去吗?人好歹还有个心仪对象呢……
池舒看完这边的闹剧,才笑着转身坐下。刚刚她来的时候,叶幸正好不在,现在一扭头,发现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了座位上,此刻正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
池舒嘴角的笑容还没落下,一句“早上好”脱口而出。
叶幸难得没有在学习,双臂蛇似的交缠着伏在桌面上,闻言抬了抬眼皮,今日的唇色竟然显得格外动人。
池舒感觉自己晃了晃神,耳朵里就钻进了一句“早上好。”
叶幸的嗓音带点沙哑,语气却像平静的湖泊,不显一丝波澜,池舒听着他说话莫名感到心里痒痒的,像是有人拿着几根羽毛在她的五脏六腑里刮搔。
她咽了咽口水,又换了个坐姿,却只是隔靴搔痒,跟叶幸对视,仿佛空气都在升温。
两人的目光几经交触,池舒不太好意思地将头转向一边,脑子里迅速转了几个弯,总算想出了一个可以继续聊天的话题,“对了,我记得下个月就是校运动会了吧,到时候肯定很热闹。”
叶幸点点头,“几个月前老师们就开始动员,号召大家踊跃参与,为班级争光,这次的活动规模不会太小。”
“我听别人说苏里也会来,是真的吗?”
叶幸看清池舒略带兴奋的神情,眼里酝酿着浅浅的笑意,斟酌分析着:“应该不会有错,我听主任他们商量过邀请他的事情。”
“太好了。”池舒开口,“苏里可是去年好几个奥运项目的冠军,鹤如还是他的铁粉呢。”
“那你呢?”
声音很轻,像是从心底发出的疑问。
池舒一愣,问道:“什么?”
“没什么。”叶幸从抽屉里抽出下节课要用的书,翻开了,又补充一句:“我是说,校方可能会请苏里为获奖学生颁奖。”
“奥运冠军亲自颁奖?好荣幸哦。”
池舒静静地坐在座位上,忽然觉得有些羡慕,她是不能参加运动会的,这些比赛太激烈,她不敢冒这个险。
有风从窗外来,轻柔绵密像堆簇着的大团柳絮一般,晃悠悠擦过池舒的侧脸,她转身看向窗外,有不少男生在篮球场打球,许多女生在旁边欢呼。
操场上更是有不少人在散步、锻炼,男男女女,高矮胖瘦,一个个挥汗如雨,脚步不歇。
要是能够像其他人一样毫无顾忌地在操场上跑到大汗淋漓,跑到精疲力尽,好像也是一种幸福。
“你想参加运动会吗?”叶幸突然问。
“什么?”
“像其他人一样,参与到这场活动里去。”
池舒摆了摆手,没有回答想不想,脸上还残留着刚刚幸福幻想的痕迹,“这些比赛我不行的。”
“你可以试试主持人。”叶幸又说。
“主持人?这次运动会的主持人吗?”
“对,一中的各种比赛一般都会找一男一女两个学生做主持人,但是人员不是固定的,你可以竞争一下。”
池舒回忆了一下,上一次主持夏季运动会的好像是韩鸢和齐钰鸣。
前者是学生会副主席,还是去年大家评选出来的校花,冷艳大气型美女,得过好几次全国性质演讲比赛的金奖,听说精通法语和韩语。后者是国际班的领军人物,家里公司刚刚上市,不久前还跟池舒爸爸做过生意,成绩优异,综合素质尤其强。
要是和他们竞争,绝不会是简单的事情。
池舒以前没有过这样的念头,但叶幸开了这个口,她看着被课本和习题册占据的书桌,心思控制不住地开始神游,分析自己竞争的资本。
先说形象,她知道自己五官端正,站在台上不会给学校丢脸;至于普通话,自己应该是标准的,傅老师带自己的那几年,把她的普通话水准也提高了。
再说能力,自己的记忆力不算差,随机应变也还可以,法语、俄语都说得不错,西班牙语也还可以,阿拉伯语稍差一些,但和当地人沟通没有什么问题,要是比赛谁懂的语种多她毫无疑问能胜出,可惜主持人竞争大概不比这个。
看来要回去要搜集一些节目来看,好好研究一下人家的主持应变能力和台风。
池舒想。
在她身边,叶幸终于移走视线,长睫敛去他漆黑瞳孔中反射着的光,像是叫嚣着要自我宣泄的情感被短暂掩藏。
*
下午大课间,池舒上完厕所正准备回教室,忽然听见有弱弱的喊声。
她甩了甩手上的水珠,踱步到发出声音的那个隔间,才听清了是谁的声音。
于半夏很尴尬。
她每个月都是五六号左右送走大姨妈,但是最近凉的饮料喝多了,结果就是经期推迟且延长了。
早不来晚不来,偏偏挑她在学校上厕所的时候来,碰巧她身上没有带卫生巾,碰巧大课间人又特别多,而她死活开不了那个口在一厕所人中大声叫喊“有没有谁带卫生巾了”,她是个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人,于是只能挨到现在,进出厕所的人稀稀落落,逮着一个人努力求助。
于半夏向来是个犟种,一般情况下天塌了也不会向人示弱。
但这属于二般情况,生理状况无法中断,于半夏只能硬着头皮喊:“同学,你能不能借我一片卫生巾?你放心,我第三节下课就还你。”
池舒想到自己包里也没有,于是回:“我也没带,你等我一分钟,我去给你借一个。”
说完就跑了。
于半夏心里一咯噔。
池舒的声音总是让人回忆起冬天的炉火,暖烘烘的,又温柔亲切,向来好辨认。哪怕是天天视她为死对头的于半夏,也不得不承认刚刚池舒第一个字吐出口的时候自己就已经确定是她了。
她是立刻想要开口制止的,可覆水难收,自己说过的话难咽回去,而且池舒走得又快,全然忘了她不能剧烈运动似的,于半夏一犹豫就没了机会。
现在马上上课了,比起欠池舒一个人情,于半夏更难以接受老师在课上指着她的座位大喊“于半夏去哪里了”,然后几十个人齐刷刷把视线投在她空着的桌凳上,这时候某某人举手回“老师,她上厕所去了”,说不定接下来所有人都要哄堂大笑。
于半夏浑身打了个哆嗦,这样的场景她想一下都快要崩溃。
两分钟后,池舒回来了。
她知道鹤如最近生理期,所以找她借了卫生巾,幸好她一直在教室,不然还要再找人问。
池舒敲敲隔间门,于半夏闷闷回了句“我在”,她蹲下来,把卫生巾伸到门底下,“我拿了一片夜用的,还有一些卫生纸,不够你再说。”
于半夏伸手接过,果然,除了卫生巾,还有厚厚一沓卫生纸。
“你还真是体贴。”于半夏嘴里嘟囔了一句,含糊不清。
池舒站在隔间外,“什么?”
“没什么。”
于半夏知道刚刚自己说话时池舒肯定认出她来了,她跟她作对那么久,次次牙尖嘴利,针锋相对,可她不仅在自己最无措的时候伸出援手,还真心实意为她考虑周全,人家不仅从来没有装好人,还一直记恩不记仇。
那自己这些日子的仇视算什么?
小人的揣测?还是恶毒反派的自嗨?
于半夏感到心底闷沉沉的,像坠了块大石头,把她的心脏扯得刺痛不已。
她收拾好自己,出了厕所,发现池舒还在等她。
于半夏纠结又疑惑地抬头,却跟池舒的目光对视,听见对方笑着说:“还不走?上课铃都响了。”
她这才缓过神来,跟着池舒往教室跑。
快到门口的时候,于半夏忍不住问:“你知道是我吧,为什么还要帮我?你本来可以装听不见的。”
“我知道啊,”池舒微微喘着气,脸上还在笑,“但是那又怎么样?”
“不管是不是你,不管是不是陌生人,只要有需要的女孩子向我借卫生巾,我都会借给她们。”
“这又不是什么丢人恶心的事情,有需要的话大胆说出来就好了,难道有急需的女生向你借你会故意不给吗?”
于半夏摇了摇头,她虽然争强好胜,跟有些女生合不来,但要是她们来例假,肚子痛得不行,她也愿意把卫生巾援助给她们,甚至把自己最爱的抽屉里常年备着的红糖姜茶分给她们的。
池舒看她摇头,脸上浮现果然如此的表情,“有些时候几乎只有女生才清楚彼此的处境,遇上真正手足无措的时候,大家都会帮上一把的。最怕那些不敢说的,别人想帮也不知道。”
于半夏若有所思,她是真的把池舒的话听进去了,脑子里现在乱糟糟的,因为两个人的对话回忆起之前经历的所有事情,由卫生巾想到调座位,又从上厕所想到黑板报,脑海中似乎有两个小人在打架。
一个让她跟池舒道歉,说这是个好姑娘,错过再也遇不到了,你一定要和他做朋友。一个说怎么能这么轻易服软,必须要坚持到底,你可是最骄傲的于半夏。
她心里犹豫不决,进门的前一刻,终于拉住池舒的手。
“对不起,今天的事谢谢你,我为之前的事情跟你道歉。”
池舒回头,“我可没有怪过你,之前什么事我都忘了。”
“那,我可以跟你们一起玩吗?就像刘月月她们一样。”于半夏试探着问,眼睛里仍带着轻微的不确定与不安。
“随你啊,只要你愿意加入的话,”池舒朝她笑了一下,看上去说不出的潇洒,“我又不能限制别人交朋友,随时欢迎。”
于半夏笑了,她感觉多日来的郁气一扫而空,好像心口堵着的大石头终于落地了。
这是她人生头一次从池舒这里学到,无愧于人,不委于己,莫畏于言。
年轻人热烈又明媚,同窗之谊也能具有强大的魔力。池舒的言行就像是一把钥匙,开启了于半夏和身边同学沟通的大门,无意中扭转了她被家庭的束缚所造就的某些不正确的思想和观念。
多年后的于半夏回忆起自己和池舒的这段经历,不禁又一次感慨:
高中的学习固然重要,但人品的塑造和价值观念的形成更加应该被重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