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之后,当钟离亭突然出现在孟子煊的寝殿外时,孟子煊正在低头研墨作画。
讲道理,不管是谁,一抬头便看见窗户外站着个人,而这个人还一脸阴沉地看着自己,简直如鬼似魅,多少都会受到点惊吓的。
孟子煊自然也不能例外,所以他被吓得连连后退了两步,直到钟离亭跃了进来,一把扯住了他的手腕,他才堪堪稳住了身形。
孟子煊本能地想要抽开手,无奈钟离亭握得实在太紧,他挣了挣,见挣不脱,便只好由着他施展灵力来探自己的脉。
眼风扫向窗外,见凤曦确实没有跟来,孟子煊心下自在了些。右手被钟离亭拽着,他只好单手给自己沏了一杯茶,坐下来慢慢地品。
“你可真悠闲”,钟离亭语气不善,皱着眉也坐了下来,“我若是你,可喝不下这茶。”
“师兄何出此言?”孟子煊很是客气的也给他倒了一杯,“朔雪城形势一片大好,月姬圣君又十分勤政,我为什么不能坐下来喝茶?”
钟离亭也不和他饶舌,直截了当地问他,“我方才在这外边站了半天,你居然毫无察觉,给你探脉时,又发现你的元神似乎受了极大损伤,灵力亦无法汇入丹田,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你问我,我也不知道”,孟子煊无奈摇头,“大约是神元将尽,天不假寿了!”
他说得轻松,但钟离亭却大感惊骇。虽说孟子煊如今已有五万八千岁了,但他既已修成了上神之体,自不再受岁月局限,只要他愿意,活到地老天荒也不是不可以。可是,他如今的身体,确乎是有枯竭之相,难道,“和那聚魂咒有关?”
“或许吧”,孟子煊怅然望向茫茫夜空,“师尊传我聚魂咒后,不久便即归元,想来这咒一旦种下,便与寿数相连。我近来常觉神思渺渺,有时候一觉醒来,竟不知身在何处,师兄,你说,这是不是意味着,我的元神已经开始涣散了。”
这,实在是难下定论,钟离亭亦不知这聚魂咒究竟为何物。然而,孟子煊元神受损,却是不争的事实。他看着这位师弟,实在是不能理解为什么他在谈论起生死问题时,还能是这样一副淡然超脱的态度。
“无论如何,我不会让你有事的”,钟离亭说得很是坚定,“明天,我就去找一趟钟伊灵,让她把孙逸之放出来。”
孟子煊心下很是不忍,这位天君如今混得这样惨,连自己的宫殿都被人占了,简直如同丧家之犬,却还要来操心他的身子,于是他宽慰他,“你也不必太过担心,我不是还有一半聚魂咒么?料着即便是要归元,也不会这么快的。况且鬼医即将出世,他未必就医不好我。”
“鬼医出世”,钟离亭大感惊讶,“是你,说服了他?”
“是我,但也不是我”,孟子煊道,“一个人若是下定了决心去做一件事,光靠别人劝,肯定是不够的,还得他自己想通了才行!”
钟离亭等了半天,也没等到他这番感慨之后的下文,于是悟到了他是不想说。
人家既不肯说,自己也就不便再问。然而孟子煊避重就轻的态度实在令人恼火,钟离亭冷脸抱怨,“难怪你一副不甚担忧的表情,原来是早就有了后招,亏得我还以为,你是真的不想活了。”
不想活?怎么可能?他还要和小月白头偕老呢。可钟离亭说的话也不全对,孟子煊仔细纠正他,“我也并非就是毫不担忧,万一鬼医也治不了我呢?我只是觉得,生死有命,即便再担忧,也……”
他还没说完,便被钟离亭粗暴打断,“你就不能盼着自己点好,若是你有个三长两短,你的那位孀妻,我可不敢预料她会做出什么事来?”
提起小月,孟子煊便是一阵沉默。罢了,即便是为了她,自己也应该打起精神,信心百倍的活下去。
他刚要问钟离亭此番前来,究竟是有什么事?总不见得是专程来探望他的身体。可他还未开口,便见这位天君忽然中邪似的一掌拍在桌子上,眼光灼灼地看着他。
“明天,我派两队巨灵神来保护你!”钟离亭语气坚定。
孟子煊立时在脑中勾勒出一副情境,自己悠闲自在漫步于林间小径,身后则跟着两排面容冷峻的金甲天神,不得不说,画面十分违和。孟子煊果断摇头,“大可不必,我虽则元神受了些损伤,灵力偶有不济,但也并非就到了无力自保的程度,师兄实在无须太过担忧!”
钟离亭哪能不担心,然而孟子煊拒绝的态度颇为坚定,他也不好强行塞人,只能苦口婆心殷殷叮嘱,“那你万事小心,也不可太过劳神。你的那位夫人,我听闻她近来战绩辉煌,凤光得很,料想元神已然修复完好,你还是多花点精力在自己身上吧!”
小月近来确实精力好得过分,成日里不是练兵就是打战。倒是他不能跟去,成日里窝在寝殿既觉无聊,又感孤单。
“不说我了”,孟子煊言归正传,“你那边局势如何?上回凤曦说你在焚寂山伏击心魔大军,成功了吗?”
看他表情,便知道不大成功。钟离亭颇为惆怅地叹了口气,叹出了百转千回的意味,“我近来时常觉得,自己是不是太笨了些,不堪匹配这天君之位。”
“这……”,怎么说呢,若是连堂堂天君都自称为笨,那这世间,还有谁能称之为是聪明人?
然而,在听完钟离亭一番陈述之后,孟子煊也不得不承认,“这心魔,确乎是太狡猾了些。”
于是,两位无极天尊座下最为得意的门生,四海八荒都要赞一声青年才俊的天之骄子,如今双双坐在廊庑底下,哀哀戚戚长吁短叹,感叹自己还是太年轻了些!
“不过,你也无需太自责”,孟子煊宽慰他,“毕竟,连天地共主伏炎都因封□□魔而死,你我被他算计个一两回,也不算太过丢脸。”
话是这么说,然而如此屡战屡败,属实令人泄气。
“也不算失败吧”,孟子煊见他丧气,只好强行圈点出他的业绩,“坑杀了心魔麾下五万不死怪物,这便是实打实的成绩,只要能阻止他复活十万魔军,这场战役,便算你赢。”
这样的安慰,其实成效不大,但钟离亭还是点了点头,表示勉强同意他的见解。
“然而”,钟离亭愁眉紧锁,“似乎是很难阻止了。血灵阵的封印已然薄如蝉翼,而魔物们的怒吼便是隔个十里也能听见。我如今虽然派有重兵驻守在焚寂山,可一旦魔物出世,便可与心魔里应外合,届时我的那些天兵,只怕尽数都要折在那里。”
如此,果然很麻烦。
孟子煊从袖袋里摸出一张人皮,正是从瑶姬胸口处撕下来的那一张,上面清清楚楚绘着心魔潜心钻研了十万年,才研究出来的破阵图。
“这些时日,我成天对着这破阵图,多少看出了些门道”,孟子煊摊开图卷,又取来一盏银灯,将灯芯拨亮了一点,指着图上的一处关窍道,“就是这儿,这便是阵眼。只要我们能够堵住阵眼,那些魔物一时半会便出不来。我算过了,三月之后,便是牛斗互冲之日,届时天地之间阴气大炽,心魔若想复活那些魔物,定然不会错过这样的好时机,我们只需……”
孟子煊一口气讲完了他的灭魔大计,觉得颇有点渴,便又给自己沏了一杯茶润喉。
钟离亭默默听完之后,半晌没吭声。孟子煊以为自己的计划里有了什么可笑的漏洞,颇有些不自信地请教,“师兄,这法子可有什么不妥之处?师兄但请直言,咱们再重新计议。”
钟离亭摇头,“你的主意很好,咱们就这么办!”
岂止是很好,简直是非常好,特别好,可谓天衣无缝!
说起来不免有点自卑,同样是研究破阵图,钟离亭苦苦研究了三个月,不仅没能找到阵眼,还上了心魔老大的一个当。而孟子煊呢,不仅找出了阵眼,还算出了魔物出世的日子,还找到了破解的法门,还预备着反坑心魔一把……
总之,敌方阵营里有这么一个人,真是令心魔睡觉都睡不踏实。
钟离亭更加坚定了要多派一些天兵来保护他的想法。
“子煊,你真的不考虑考虑,将来重整青丘”,钟离亭问。
孟子煊手捧茶杯,一副要超脱红尘世俗的模样,吹了吹茶沫子,悠悠地道,“其实,三界一体挺好的,不要非什么神族、妖族、青丘、鬼域,普天之下,俱是一家,没有了种族的隔阂,自然也就没有了战争。老百姓只要生活得安稳,在谁的统治之下又有什么重要?”
他的一通鬼扯,不想钟离亭却听得十分认真,弄得孟子煊也不得不严肃起来,挺了挺腰背,坐正了些,继续道,“此番心魔搅得天下大乱,正需要一个人来重整乾坤。师兄,恕愚弟直言,您便是那天选之人,将来的成就,或许可在三界共主伏炎之上。”
如此全面溃败的局势之下,两个人竟然已经开始筹谋战争胜利之后,三界的整体规划问题了。由此可见,年轻人未必就是能力最强,但是心境确实足够乐观。
孟子煊原以为这样的激励,一定足以让钟离亭精神大振,继而干劲十足地投入到光复三界的伟业当中。然而,令他意外的事,钟离亭在经过一番沉吟之后,竟然抛出一个相当震撼人心的问题。
“为什么是我,而不能是你?”钟离亭问。
孟子煊警惕地站了起来。
这个问题不难回答,然而问题背后所隐藏的居心,却实在是叵测。
“你想都别想”,孟子煊手捏茶盏,拖着椅子往后退了退,拒绝的意思相当明显。
钟离亭锲而不舍地游说,“你也知道,此去危险重重,万一我有所不测,三界总得有人站出来领导大局。凤曦未必不行,然而,论起智计城府,却远不及你……”
“没有万一”,孟子煊打断他,“不如这样,我去焚寂山对付心魔,你留在后方镇守?”
钟离亭:……
算了,当我没说!
甩锅不成的天君钟离亭只好继续肩扛三界重任,孤独而又光荣地行走在匡扶正义的康庄大道上。
孟子煊以一招以进为退,成功为自己争取到了继续喝茶赏花的自由。他很是体贴地为钟离亭续上沸了两次的玉山碧螺春,热情而又不失礼貌的询问,“师兄,要不要再来一盅?”
“不了,我还得去守着焚寂山那十万魔物,以防心魔突然生变”,他一口喝干了杯中碧莹莹的有如春波微漾的茶水,烫得险些儿跳了起来。
孟子煊眉心也不自觉跳了两跳,一时竟不知刚心疼这一杯价值不菲的碧螺春,还是该心疼他的师兄。
总归,师兄是一刻也坐不下去了,他是一位心系天下的上神,心魔一日不除,他便一日食不知味。于是他制止了孟子煊前来相送的步伐,细心地叮嘱他,“你好生将养,多喝茶,少饮酒。三月之后,咱们圣京再会。”
天君走了,然而他的护卫队却留了下来。孟子煊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寝殿被围了个固若金汤,连窗户外头都站了个金甲天神。
“你,要不要进来喝杯茶?”孟子煊问。
金甲天神巍然不动。
很好,纪律严明。
孟子煊心中赞道,然后他慢慢收起了笔墨,扑灭了红泥小火炉里的炉火,十分无聊地晃进了内室,歇觉去了。
小月偷偷摸进来时,孟子煊还没有睡着。
这与她原本的计划有一点小小的出入,因为孟子煊最近总是拒绝她的亲近,她若是想睡他,只能趁着夜深人静他已熟睡的时候。
不过,来都来了,万没有临阵退缩的可能。小月把手中拎着的靴子随手一丢,便要扑到他的床上去。
孟子煊反应敏捷,立时闪避到了一旁。
扑了个空的小月发挥出死缠烂打的精神,迅速钻进被子里,霸占了孟子煊的床。
只穿了一件轻薄寝衣的国师一脸肃容,极尽忠诚地提醒她,“圣君,这是臣的寝室,臣的卧床,还请圣君回自己的殿中歇息。”
小月捞起被子蒙住了头,只能听到她“嗡嗡”的声音传出来,“我不回去,我就要待在这儿,我要和你睡觉。”
国师拢了拢衣襟继续规劝,“还请圣君体谅臣下,近来弹劾臣狐媚惑主的奏折已然堆成了小山,臣实不敢担此罪名。”
小月不满地扭了扭身子,并没有丝毫被说动的迹象。
可是,被子以外的世界,真的好冷。
孟子煊觉得再这样僵持下去,自己明天很可能会伤风感冒流鼻涕,头疼脑热打喷嚏。
罢了,反正媚主的帽子已经扣到了头上,坐实了,反倒不冤枉。
于是,他对小月道,“你往里头挪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