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族大军驻扎的地方离魔族王宫不远，就在焚寂山外二十里地的凹槽之中。

凹槽极细极深，从上往下看，只有一线之天，然来底下另有乾坤，是一片广阔的平地，可容十万大军。

这地方说起来也并非十分隐蔽，魔族搜查的探子每天要从这上边经过好几趟，可惜灯下黑，谁都料不到钟离亭敢把大军扎进心魔的老巢里。

焚寂山周遭赤地千里，水成了最为宝贵的东西。孟子煊一身的血迹，依着他的秉性，是恨不得在水里泡上个三天三夜的，然而非常时期，讲究不了那许多，只好随便施了个术法，将身上弄得干净了些。

不过血腥味掩不住，小月在他的身边吸着鼻子闻来闻去，嘴里嘀嘀咕咕，“子煊，你受伤了么？咦？怎么还有女人身上的脂粉味？你遇到谁了？”

有个鼻子比狗还灵的老婆，看来也并不是什么好事。钟离亭抱着臂膊在洞口等了半天，见他们夫妻俩还在转圈圈，十分不耐烦地咳了一声。

方才发生的事太过突兀且复杂，一时半会解释不清，孟子煊在小月虎视眈眈地注视下，掌心都开始冒汗。此时闻得钟离亭的咳嗽声，立马抓住时机提醒，“大师兄带回来个牛妖，据说是你的旧识，你且去看看罢！”

小月活了三百年，热络的朋友统共没几个，听得有人巴巴儿来找她，虽然暂时还没记起来是哪位牛妖朋友，不过这反倒更激起了她的好奇心，也顾不得再追问孟子煊，抬脚便走了出去。

孟子煊吁出口气，抬起衣袖闻了闻，又加了一道洁身术，这才跟了过去。

那牛头怪一见着小月，简直比见了自己的亲娘老子还要激动，趴在小月面前，一把鼻涕一把泪的，亲亲热热唤了一声“老大！”

这一声凄厉的哀嚎，配合着牛头怪沧桑的面容和委屈巴巴的表情，直把旁边的钟离亭和孟子煊，瘆出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没办法，说起来牛头怪这段时间过得，着实有些——可怜！

这事还得追溯到小月第一回历劫的时候，由于当时搞出的动静太大，瑶姬直接追上了牛头山，牛头怪被逼无奈，只好收拾包袱走人。于是堂堂一位山大王，一夕间成了丧家之犬。不过这倒没什么，大丈夫四海为家，哪儿不能活。坏就坏在，牛头怪自打远远瞥了瑶姬一眼，就深深地被帝君的威严所折服，于是一拍脑袋，决定不做草寇了，改为投奔政府军，报效朝廷去了。

可惜，他的一腔热血，并没有得到应有的赏识。在小月麾下时，他是军中的智囊，发号施令的丞相。没想到千方百计进了政府军，混了大半年，依然是个小喽啰。

更令牛头怪沮丧的是，当今之世，天翻地覆，不仅东海、鲛国被灭，天君易位，连他所景仰的，高高在上的，美貌无双的帝君瑶姬，都沦为了阶下囚。天知道，当瑶姬饱受折磨，形容凄惨地死在孟子煊怀里时，牛头怪的心中是多么凄惶！

覆国之耻，何以为甚！这是一种即将沦为亡国奴的悲哀与不甘。

满腹心酸，在遇到旧主的时候再也藏不住，牛头怪的悲伤流成了河。

小月一见着牛头怪，便忆起了自己曾经还有过一段呼风唤雨的辉煌时光。这一声充满江湖气的“老大”，直把小月激动得热血澎湃。在钟离亭和孟子煊这样的大佬身边待久了，她都快忘了自己也曾是搅动天地风云的一方霸主。

果然啊，儿女情长，英雄气短。她如今一心一意只想着做孟子煊的小媳妇，把从前的宏图大志都抛到了九霄云外，拾掇也拾掇不回来了。

不过，虽然老大已经不想再做老大了，老二却始终还惦记着老大。小月觉得很感动，走上前扶起了牛头怪，拍了拍他的肩头以示安慰，“大老爷们的，哭个啥劲儿？也不嫌丢人！”

多么熟悉的口吻啊！牛头怪眼泪淌得更欢畅了。

“老大，我见着您，实在是太激动了”，牛头怪举起袖子揩了揩眼，一改方才的可怜相，鼓了鼓劲，豪气干云道，“老大，只要您一声令下，属下立马召集昔日兄弟，咱们号令群雄，东山再起。妖族如今被心魔统治，老百姓明里不敢说，暗地里都恨得咬牙切齿，若是趁着这时候起事，铁定应者云集。帝君既然已经死了，咱们不如直接称王，另立朝廷！”

一只小小的牛头精怪，竟然有如此野心和谋略，孟子煊不禁对他刮目想看。然而小月却有些尴尬了，她从前被这牛头怪撺掇着做了一段时间的草头王，实在是因为不知天高地厚兼之图个新鲜的缘故。现今，天上地下都去过了，她好歹也长了些见识，自己几斤几两也还掂得清楚，做个山大王容易，做帝君，还是算了吧！

然而，在手下面前不能丢了份，小月呵呵干笑一声，心里紧锣密鼓盘算着要怎样才能不失体面又不伤人心地把事情糊弄过去，“呃，这主意好当时是很好……”

谁知小月的话才开了个头，就被旁边的钟离亭截了过去，“这果然是个好主意，牛头怪，这事便交由你去办了。另外，你主子还有一件事，要你去设法办妥……”

钟离亭如此如此交代一番之后，牛头怪连连点头，拍着胸脯保证一定办好，又冲小月抱了个拳，这才大跨步走了出去，与他来时那垂头丧气的样儿，简直判若两人。

钟离亭看着他气宇轩昂的背影，由衷感叹了一句，“没想到这牛精，倒是个将才！”

孟子煊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钟离亭那厢，与牛头怪谋划得如火如荼，小月这边，凝滞的空气简直令人胆寒。若非孟子煊一直紧紧拽着她，估计她早扑了上去，和钟离亭撕了起来。

“谁允许你打着我的名义给人指派任务了？那可是我的手下。再说了，我同意做妖族帝君了么？我同意了么？你凭什么就替我答应了，凭什么？ ”

钟离亭早习惯了小月这种没大没小的放肆作风，抱着胳膊冷眼看她暴跳如雷，“怎么，月魔罗大人，您这是……怂了？”

月魔罗，多么威风气派的名号，到了钟离亭嘴里，怎么就变了个味儿。

小月被他一激，心中更气，撸起了袖子，叉腰骂道，“谁怂了？别说是一个小小的妖族帝君，就是天王老子我也敢做。我只是……不屑罢了，你以为谁都跟你似的，把权势地位看得比什么都重！”

她这话说得，多少有些替孟子煊鸣不平的味道。钟离亭听着耳里，心里也不是滋味。不欲再和她争辩，只好草草结束话题，“心甘情愿也好，赶鸭子上架也罢，总归这妖族新君的位置，你是坐定了。大敌当前，一切当以大义为重。阿煊，你劝劝她罢！”

说罢，对孟子煊拱了拱手，便转身走了。

孟子煊亦拱手还礼，一回头，看到小月还僵在原地干瞪眼，嘴角下垂，满脸委屈呼之欲出，颤抖着手指着钟离亭离去的方向，“他……他简直一点不把我放在眼里！”

看来小月这回是气大发了，孟子煊颇为无奈地摇了摇头。

对于钟离亭的某些做派，他其实有时候也不敢恭维。譬如不顾及小月的感受，强行将她按在帝君宝座上，这就着实有些强人所难。不过，他理解他的难处，毕竟三界如今是这么个局面，倾覆存亡皆系在他一人肩上，他的压力，可想而知。

孟子煊握住小月气得发颤的手，宽慰道：“小月，你若实在不想做这妖族帝君，我可以带你走。”

走，是肯定不能走的。孟子煊若是真能放得下，也就不会出那天星城了。但她感念他这份体谅她的心，深吸了两口气，耷拉着脑袋道：“我知道一切当以大局为重，可我……我就是有点怕。在那个位置上，我不知道该干些什么。”

这便是小月的可贵之处，虽然偶尔有点小贪婪，却也掂得清轻重，不敢做过分的肖想。孟子煊宽容一笑，将她搂在怀里，“娘子多虑了，有为夫在呢，事情都由我来做，你从前是怎样过日子，现今还是怎样，不需要有什么压力。”

他低头，下巴抵在小月的额头上，“大师兄让你做妖族帝君，也是权宜之计。眼下瑶姬已经死了，那些不愿听命于心魔的妖族，势必得寻个新主，由你来统领他们，总好过落在别人手里。咱们如今势单力孤，自当积聚每一分力量。”

孟子煊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小月也不是不懂事的人，她点头，表示这妖族帝君，做一做也无妨。

“你那位好师兄，说话真能气死人”，小月兀自忿忿不平。她如今对钟离亭的印象可谓差到了极点。不光为他今天的自作主张，也为他从前的那些作为，害死了她父母，又使得孟子煊亡了国。如此种种，小月觉得，她这辈子都不会给他好脸色看了。

孟子煊心知小月与钟离亭之间的芥蒂，并非是三言两语就能解得开的。其实就他自己而言，对钟离亭的感情也是十分复杂。然而目前大敌当前，私人的恩怨只好暂且放下，先同仇敌忾，解决了心魔再说。

于是他哄她，“大师兄一向是这样，嘴冷得像刀子，所以不得人心。哪里比得上咱们小月，有那么忠心耿耿的属下，一心一意为你效力。”

他这一通吹捧，好歹让小月高兴了起来。然而有些事情不是轻易就糊弄得过去的。方才提起瑶姬，小月才想起来，孟子煊身上那股味，倒像是瑶姬留下来的。她曾经在凡界的钟山上，被瑶姬追得满地乱窜，对于瑶姬身上那独具特色又极其浓烈的脂粉香味，自然是颇为熟悉。

小月眯起了眼睛，看向孟子煊的眼神颇为考究，“老实交代，瑶姬对你做了什么？”

孟子煊一声长叹，心知再瞒不过，只好拉着小月坐在星空之下，把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至于瑶姬那些抱抱亲亲的无理要求，自然是极力轻描淡写，能免则免。

“你真的只是抱了抱她？”小月再次确认。

孟子煊十分紧张，但还是点了点头。有些事情，不能承受的只好坚决不认。

小月狐疑地审视着他:“抱一抱她就把破阵图和内丹都给你了，这也太便宜了吧！”

孟子煊:“……”

小月托着下巴计较了半天，最终认命地下了结论，“如果只是抱一抱的话，你也不算吃亏，回头好好洗个澡吧！”

这是打算既往不咎了么？孟子煊神色一松，总算是翻篇了。

两人就地躺下，星辰布满双眼。

“瑶姬的内丹，少说也有五万年灵力吧！再加上你先前给我的那些。凑在一起，你能打赢心魔么？”小月问。

“不能”，孟子煊眉头皱了皱，“所以，不要老想着把灵力还给我了。明天，我便要将凤曦的元神从你体内取出来。你身上多些灵力，也能多些保护。”

小月不说话了，为了明天，他们已经做了太多准备。可即便如此，她依然感到害怕，她害怕一旦失败，她就再也见不到孟子煊和他们的孩子了。

可她的这份害怕，却不能让孟子煊知道。她知道，相较于她，他承受得更多。她实不忍，再给他更多压力。

沉默了许久，久到孟子煊以为小月大概是已经睡着了。小月忽而翻身爬到了他身上，伸手上上下下一顿乱摸，口里念叨，“这儿她碰了没？这儿，这儿……都得盖上我的气味！”

她到底还是计较的，孟子煊被他挠得浑身痒痒，伸出两臂箍住了她的双手，抬首在她唇上印了一个吻。冰凉的触感，似清泉般涤净了小月心中的妒意。小月安静了下来，将脸贴上他的胸膛。

苍穹之下，月色如帘子一般铺陈下来。在他们周围，是一方结界凝出的不被打扰的小世界。孟子煊均匀的呼吸声就在耳畔，似最温柔的睡前小曲。小月缓缓闭上了眼，哪怕三界风云动荡，哪怕生死决于一线，只要他在她身边，她就总能觉得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