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决明没有想到,赵丑的埋骨之地竟会如此偏僻荒凉。
若非卞夏带路,自己只怕路过此地也发现不了这座坟墓。
虽逢立春但周遭树木依旧萧瑟,褐色枯叶像死亡的蝶被微风吹落在地。
古决明跟在卞夏身后,踩着一地枯叶、脚步很轻,就像是怕惊醒熟睡的老人般缓缓靠近了那座无字的坟墓。
待走到墓碑前,卞夏把手里的食盒放在地上,将里面糕点一一取出,放在赵丑坟前。
古决明安静地拿出香蜡、纸钱,看着卞夏点燃香蜡、撩袍跪在了地上。
他低头叩拜,每次都无比虔诚。
耳边响起衣料摩擦的声音。卞夏侧头看,古决明竟撩袍陪着他一同跪下。
“快起来!”卞夏忙地将香插进土里,伸手想要将她扶起,“师父他受不起你的礼。”
古决明并未顺着卞夏力道而站起身,依然跪在赵丑坟前。“赵师傅怎么就受不起了?”
她知道他为何说出这句话,也知自己这举动带给他多大冲击。
“你一个高门贵女怎么能跪钟鼓司的伶人。”
“在赵师傅这里我只是个晚辈,而且是与他疼爱的徒儿互通心意的晚辈。”古决明握住卞夏的手,安抚着他的情绪,“赵师傅对你恩重如山,就像是你的再生父母,我跪他理所当然。”
“不是这么论的……”卞夏依然想扶她起身,“你不能跪他,师父受不起你的礼。”
古决明难得正色,“我跟你是一样的,你能朝我爹爹、师父行礼下跪,你师父也自然受得起我敬的香、烧的纸。”
卞夏闻言眸中露出不解的神色。
他被规训得太久,早就认为自己卑贱如尘土,而达官显贵高贵如云。
古决明没再和卞夏解释,而是拿起地上的火折子,点燃香蜡,认真且恭敬地对着墓碑拜了下去。
“赵丑师傅,我是古决明……也是古婙怡,今日随卞夏来此叨扰是想让您知道他如今不再是孤身一人了。”
“我知他此生坎坷,命运对他不公,自您走后卞夏就像被困在阴雨绵绵的秋季和看不见光的泥潭里。我曾有疑问,想知道您若是发现如今的他双手沾了忠臣良将、百姓布衣的血迹,会不会感到心寒和失望,但现在我不想问了,也不想知道了。待政治清明卞夏会为他的杀业赎罪,而我会看着他、陪着他将手上的鲜血洗清。倘若苍天怜他,愿意让他拥有崭新、属于他自己的人生,我古决明必定对卞夏不离不弃,叫他不再受到任何伤害。”
两人沿着原路返回时,鹅毛大雪在一瞬间纷飞起来。
山上泥土本就湿滑,再覆上雪籽更加难走。
古决明深一脚浅一脚跟在卞夏身后,低着头小心避开路面上的青苔。
卞夏脚步稍快,又未仔细辩路,竟不留神脚底一滑,险些摔倒。
古决明听见动静下意识伸手扶住卞夏胳膊,见他站稳,长舒一口气。
“我扶着你。”古决明握紧卞夏的手,快走几步和他并肩而行。
走下山坡,古决明抬眼眺望便看见了骆府的马车。没过几息,骆修远便掀帘而出,朝古决明扬了扬手。
“你可真行,刚下早朝就让我奔这来了。”骆修远散散慢慢走到古决明身边,语调散漫道。
“你下午不是约我去看阿娴吗?趁此机会我才好跟娘娘请示出宫。”古决明说,“而且你上次瞒着我去西厂寻他,不就是想化敌为友,以免互相掣肘吗?”
骆修远翘嘴笑道:“被你看透了。”
大雪纷飞而下,落满三人的发丝与肩头。
拂面微风吹乱古决明的发丝,骆修远下意识地伸出手想把那捋头发替古决明别至耳后。
但看见她与卞夏十指相握,骆修远生生停下抬至一半的手。
“你头发乱了。”骆修远平声提醒。
古决明伸手捋顺额前乱发,瞧了瞧越飞越密的雪,启唇道:“给阿娴的礼物在马车上吗?”
“当然——吏部给贺君同的任命下来了,下午阎大夫跟王叔要在医馆为他践行,宁馨儿和小花都问你会不会去。”
“去!”古决明答得干脆,眸子里泛起明媚的笑意。
卞夏眺目,见林睿牵马已至,便说:“骆少卿既已来,那……我先告辞了。”
古决明点点头,嘱咐道:“雪天路滑,小心点。”
目送卞夏骑上马,消失在视线之内后,骆修远和古决明这才提步向前走去。
骆修远扶着她登上马车,扯过缰绳驭马启程。
“古婙怡,你有没有觉得……卞夏这是像相托后事?”骆修远看着漫天纷飞的春雪,声音很轻地说。
古决明掀帘望向那座埋葬着赵丑骨灰的山。
随着马车前行那座小山渐渐远去,直到再也看不见。
“我不傻,司礼监跟大殿下的博弈我看得明白,也清楚他在局里扮演的是什么角色。”古决明放下帘子,抱起身旁给万娴挑选的瓷瓶,用手指抚了抚,“自开朝以来司礼监跟东西两厂密不可分,如若陛下或者大殿下真狠下心来清算景掌印的罪行,我不信他们还能放过这次机会不将二十四监里里外外清洗个遍。”
“虽然我不想在你面前说卞夏的坏话,但卞夏并不无辜。”骆修远道,“从他前些年被陛下看重,调到御前当值后,至少有三桩冤案跟他脱不了干系。修建白福寺,西厂强征民田、挖坟掘墓,使得周围百姓家破人亡、无家可归,也是卞夏他自己造下的罪孽。古婙怡,你怎么想的?你会去请大殿下对他网开一面吗?”
“若他罪无可恕,当推午门,我会为他和他师父修整坟墓,把他和他师父葬在一处。”古决明垂眸看着瓷瓶上的花纹,深深吸了一口气,“如果他被判流放,我不介意去他流放的地方行医治病。”
骆修远目光微沉,面色也不似方才那般轻松。
他驾车驶过拱桥,迎面吹来的雪模糊了他的视线。
“如果卞夏敢对你不好……我定饶不了他。”
两人祭拜完万娴便赶回了城里,直奔东市医馆而去。
鹅毛般的雪像是要掩盖远处路上的脏污似得簌簌地落下。
因逢大雪本热闹非凡的东市人迹寥寥,骆修远径直驾着马车抵达医馆门前。
古决明撩帘下车,甫得抬眼,便看见两个身穿棠梨色袄裙的小姑娘不顾朔风刀耳、雪花迷眼正蹲在空地中一起堆着雪人。
“小花,宁馨儿。”古决明唤起小姑娘们的名字。
阎妙宁瞧见小师姑的瞬间,本笑盈盈的眸子里更添欢喜,她站起身,像一只燕子般向古决明奔去,稳稳地扎进了她的怀里。“小师姑!”
“古大夫!”夏花也小跑到古决明身边,满脸笑意地唤。
古决明替阎妙宁捋顺了乱发,便朝夏花张开双臂,温温柔柔地说:“小花不抱抱我吗?”
夏花闻言这才飞扑进古决明怀里,牢牢抱住了她。
阎妙宁对一旁刚拴好马匹的骆修远道:“以恒叔,你抱我。”
骆修远眉梢一挑,弯腰调侃阎妙宁道:“见了我,你这丫头就走不动路了?”
阎妙宁才不管他愿不愿意,只伸手攀住骆修远的脖子,像只灵活的猴子般挂在了他的身上。
骆修远跟古决明对视,在对方的眼里对看见了明晃晃的笑意。
阎客不知何时将医馆大门开了一条缝。
满头华发的他透过门缝看着在雪地里正兴致勃勃聊天的四人,不由地道:“你们几个傻吗?屋里有火炉不用,在外面当雪人呢?”
“诶,这就回。”
古决明与贺君同登上三楼露台,负手望着飘飘摇摇的雪花和冒着大雪在街道旁玩闹的夏花、阎妙宁两人。
片刻后,骆修远端着两个汤婆子登上楼来,抬眼瞥向被风雪模糊了的远山近树。
“小心冻手。”他一边说一边把汤婆子递给两人。
古决明笑道:“看那两个小姑娘玩得多开心。”
“我去陪她们玩。”骆修远丢下这话便利落地下了楼。
贺君同走近古决明身边,和她一样扶着栏杆低头看着在雪地里蹦蹦跳跳的小姑娘们。“听说你和骆少卿定下婚约了?”
古决明移眸看向纷纷落下的雪,无意识伸出手,一片晶莹的雪花飘至她的手心里。
“只是权宜之计,我跟他是朋友之谊而非男女之情。”
贺君同自然看得出古决明对骆修远的心思坦坦荡荡,所以当她得知古决明和他许下婚约心中才会惊奇。
古决明不欲多谈此事,拂尽手心水渍,开口问道:“你多久启程?”
“后日。”
“此去赴任只怕三年都回不了京幾城,”古决明轻声闲话道,“等你回京述职,小花已上学堂了。”
“等我回来或许京幾城就不是如今这副模样了。”贺君同神色淡然,恰似这话只是无心之言。
可古决明依然敏锐地捕捉到她藏在话里的决心——赌上一切,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决心。
贺君同从未向古决明提起是什么原因使她甘愿冒天下之大不韪,女扮男装踏上这条本将女性排除在外的路途,更未曾提过她一路上所受的苦楚。
她不说,古决明绝不会问。
“掌柜前些日托我给小花取学名,我想把‘卿安’二字作为她的表字。”
古决明眸中倒映着纷飞的雪,和身旁人雌雄莫辨的眉眼。“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卿安是你本名吧?”
贺君同毫不意外古决明会想到这点,她没有掩饰,反倒浅浅笑了一笑。“少东家心细如发,这名字的确是家弟为我所取。”
古决明望向她的眸泛起难以言喻的情绪。
“从今以后我只能是贺君同,再也当不回贺卿安了。”
话外之意、未尽之言古决明心知肚明。
“那小花的学名呢?你想好了吗?”古决明说。
贺君同眼睫微颤,启唇轻吟,“我独泊兮,其未兆,如婴儿之未孩。叫夏婴宁吧。”
“是个好名字。”古决明颔首。
贺君同微微一笑,正准备说些什么,却在街旁玩雪的夏花和阎妙宁打断。
“古大夫!贺叔叔!”两个小姑娘仰头大喊道。
贺君同跟古决明一起向小姑娘们招了招手,见她二人被冻得鼻头通红,又心疼又好笑道:“玩够啦就回来吧,别感风寒啦。”
“我带她俩买糖葫芦去,家里还有人想吃吗?”骆修远拂去落在肩头上的雪,也仰头大喊。
古决明声音清亮地回道:“我想吃!我还想吃甜糕!”
“行!等着。”
待骆修远三人消失在茫茫白雪中,贺君同跟古决明才收回目光,相视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