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明,眼前却近乎黑暗。忽明忽暗之间,谢珩急急拍开了一间医馆的大门,在看到一张皱巴巴苍老的脸后,只嘱咐了短促地一句“救她”后便晕厥过去。
连同他身后的人,也一并侧摔下来。院内年轻些的妇人赶忙丢了扫帚,扶住了少年肩头落下的姑娘,却是摸到冰凉的一具身子,忙对着一旁喊:“快救人!”
日影西斜了几分。
屋子里静谧了许久,号脉后的老大夫才皱眉感叹一声:“好在毒素尚未蔓延开,这姑娘也是命大。”
谢珩被妇人喂下半碗汤药,呛咳中悠悠转醒,便听到这句令人心安的话语。
那老大夫倚靠在床边施针,年轻妇人也守在他俩身边,好心询问同样面色憔悴的少年,“醒了?我观你体力不支,想必是一路跑来。是遭遇山匪还是什么,需不需要我们去替你到官府报案?”
“不需要,多谢二位出手相救。”
“她是你的妹妹?”
“是我的结发妻子。”谢珩抬起眼眸,眼中却没有一丝喜色。
年轻妇人也察觉出自己说错了话,“你们看着岁数太小,我都没敢往那处想,不过,这样一看,你们很是般配。”
她目光落在少年的双膝上,已被上药包扎过,却还有丝丝血迹渗透出白布。能不顾及自己安危,一路相护的,岂会不般配呢。这年头,在昌安城中,乃至整个大墘,也找不出几个这样深情的儿郎。
谢珩雇了一辆马车,将自己与江揽月一并送到了谢府。听管家一说,才知道近日来叔父一直昼伏夜出,此时还在屋中补眠,便没有去叨扰。他将江揽月安顿到房中安养,自己忧心忡忡地退了出去。
他前脚一走,被安置在床榻上的江揽月倏地睁开眼眸。
她望着微微飘动的纱幔发呆。
其实在医馆的时候,她就醒了。得知谢珩一路是这般艰难才救到她的,她一时心头百转千回,不知如何面对,只能装睡先蒙混过去。
虽然被他拒绝过心意,可此番他拼命相救,若是她还计较那些,反倒是显得她小肚鸡肠了。
待她左思右想后,又推翻了此前所想,小肚鸡肠又如何呢,这是两码事,不能归为一谈,感情与恩情,是不同的。要在感情上继续谴责他,在恩情上再想其他法子报答。
乌盛犯下的错,整个乌家都难辞其咎。务必要将此事告知阿姐去。
于是,她与谢珩不约而同地进了宫,只是用的借口各不同,面见的人也不同。一状告到皇后那,一状告到皇帝那。一个直言不讳地明说,一个拐弯抹角地暗说。
最终,两人在宫墙转角处相遇。
“你怎的进宫来了?”相视一眼,他们问出了相同的话。
谢珩眉间绣紧,停下脚步,望着坐在步撵上的江揽月,“你身子还未好全,怎么到处乱跑?”
江揽月也瞄了眼他的双膝,被长袍覆盖住,除了走路时双腿微跛,别的什么都看不出来。想到好好的一双腿就这样废了,心都难受起来。
可惜她嘴上却不甘示弱,“那你呢,还说我。不会是急着进宫,见哪个你心仪之人吧,哎哟,若是你早说,我们也不必成婚了,你将人直接娶进门,免得你我看了两相厌。”
“心仪之人,我有心仪之人?”他指着自己,睁大的黑眸里写满了不可置信。
接着他眸光一暗,又抬杠上,“也是,你都是第一纨绔了,我落得第二,虽不及你,却也是紧随其后。有几个心仪之人,理所应当。”
另一头,长公主走在宫墙下,忽然听得贴身宫女唤了一声:“殿下,那远处黛蓝色衣袍的公子,好似是谢家的那位...”余下的话,宫女也不好直言,提到谢家,长公主自然知道说的是那位险些与她成婚的纨绔子弟。
从前谢珩的纨绔,只在旁人嘴里流传。
这让她无法不将目光投到那边去。
竟还与女子争吵上了,没一点男儿气概。
长公主默默握拳,骄傲地抬起头颅,毒辣地目光依旧紧盯着远处步撵旁一身黛蓝色衣袍的男人,“你过去,帮衬着点那姑娘,别让她被谢珩这死纨绔给欺负了。”
“是。”
“诶,等等,这次算了,下回等本宫不在时,你若是还遇到有可怜的姑娘被男子欺负,直接上去掌掴,本宫会给你兜底。”
......
争执中,江揽月瞥见两个宫女跟在一位穿着华服的年轻女子身后,那女子的视线一直紧盯着谢珩,转身之际才对着她含笑点头示意。随着女子远去,她一把抓住谢珩的袖子,怒气冲冲瞪着他,想说又碍于还在宫门中,不好言说。
“等我,等回去,我们慢慢细说。”
出了宫门,坐上马车,江揽月打起半边车帘子,残阳溜了进来,昏黄落在她的侧脸上,没被照到的地方显得有一丝落寞。
谢珩顺着这方望去,见她脖子上的两个蛇咬过的牙孔,还若隐若现,“按时服药了吗?”
“多谢关心啊,我喝过了。”江揽月依旧保持着看外头的动作,没有回首,“现下没有旁人了,我倒是想问问你,你喜欢谁不好,为何要与后宫的妃子有染?你知不知道,此事会掉脑袋的!”
“我怎么又与妃子有染?”谢珩一脸不可置信,想破脑袋也想不出一丝关联。
“你这脑子里整日在想些什么奇奇怪怪的?”
江揽月望着马车外头,就是不回头,生怕轻易落泪被看到,只一味地动动嘴皮子谴责他,“那方才宫墙边的年轻妃子,一直盯着你看,你敢说你与她毫无干系吗?反正我们都是泥潭里的烂人,但烂也要烂得坦坦荡荡的,你见我几时遮掩了自己的无耻行径了。”
被突然泼污水,谢珩也是气得不行。他叫停了马车,临走时又退回来道:“我出去透透气,你今日先别喝酒,不然身子坏了也是你自己活该。”
江揽月:“......”说话真是温柔里藏着毒,是想毒死谁呀。
但才解毒不久,她身子容易疲乏,先回去休憩,等待着乌家降临厄运。
看阿姐的脸色,也是对此事很恼怒。
果然,险些害死人,属于品行不端,乌家虽没有全部受到牵连,但始作俑者是无法脱身的,乌盛要被流放到极寒之地,不得再归故土。
而乌少师却拼死到御前,想要让这不争气的儿子蹲完大牢后去军营里赎罪,同时也献上了自己的乌纱帽。念在乌少师勤勤恳恳为官多年,皇帝还是允了。
此事可大可小。往大了算,是谋害皇亲国戚,往小了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能过去。但即便帝王有心不追究,皇后也是绝对不肯的。
昨夜皇后一路告状到太后那,让得了许久清静的太后也不得安宁了一宿。皇后跪在宜兰殿外字字泣泪,长公主闻讯也赶来声援,将乌盛平日里的恶俗习性一一道出。太后听长公主也受过乌盛的欺辱,这才打开殿门,一同去寻了皇帝做主。
仿似一点星火砸进野草丛中,轰然间火势蔓延,朝着令人没设想过的形式而去。许多受到过乌家欺压的官员也跳出来,密密麻麻的罪行是罄竹难书。
是以,帝王不得不顾及诸多,弃掉一个小小的乌家,保全的却是皇室颜面。
“这也太惨了。”范有鱼摇摇头,“就是说这乌盛被数罪并罚,又惨又活该,谁还能想到他当初怎样的神气活现啊。好在这身上没背命案,不然这种人哪里还有活路。”
茶肆二楼能看到官兵押人过街。范有鱼探出头去瞧,正是犯了事穿着囚服的乌盛,他拍了下江揽月的肩头,“要不我们也下去看看吧。”
江揽月凑过去一瞧,刚好对上乌盛猝了毒的眼睛,乌盛仰头大骂。
“江揽月谢珩,你们不得好死!”
“小爷今日凄凉,全是拜你们所赐,有朝一日必要你们加倍奉还!”
“你们给我等着!”
“我不死,你们也活不好,哈哈哈哈哈!”
一道绛色身影从围观的人群里钻出来,他背对着二楼,叫上头的人看不到面容,“都耳聋了吗,把他嘴塞住。怎能当街说出这种话,坏了风气。”
官兵认出了他,赶忙道:“裴大人说的是。”利落地抓了一把干草塞进了乌盛的嘴里,噎得乌盛呕吐不止。
那边押着人走后,人群也散开,裴煊转过身来,抬眸望着茶肆二楼,笑着点点头。
裴煊张嘴正想开口,谢珩从一旁的树后走出,对着朝下张望的江揽月喊道:“我与裴大人有事相商,夫人玩得尽兴了就早些回去,莫要挂心我。”
两人一看就是一道来的。昨日谢珩说去透透气,一透就是一夜未归,也不知道怎么就跟裴煊扯到了一处。
枉费她担忧了一早,连吃个糕点都心不在焉的,还以为他去私会那个妃子,没想到私会的是...一个男人。
而且,方才裴大人所言,像极了谢珩,很显然,是谢珩将人推了出来,阻止了乌盛的闹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