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墘昌安,九月中旬戌时,月圆且明。
昌安城中灯火通明,岸边长明灯缓缓腾升而起,化作漫天繁星,融入无尽夜色中。
路过这条街道的百姓,都忍不住携同伴抬头仰视,无意间便窥得这烂漫夜色中一抹仙色——茶肆顶层外侧露天围栏边,雅座上的女子穿着妃色半臂齐胸襦裙,头梳飞天髻,面容精致出挑。那双琉璃似的眸子微微垂着,隐隐透着一丝悲天悯人之意,宛如神女降世,泽福人间。
还道这是哪位鲜少出闺阁的高门贵女,气质如此出众,直叫人挪不开眼。
他们到底是无法将这位善目温良的“神女”姑娘与离经叛道的将军府二小姐挂钩的。
谁都知道,这江将军家的小女儿是怎样的纨绔,哪家的女郎会与酒坛子为伴度日,还对男色颇为怜爱,坊间听闻江二小姐闺房中养了不少的男宠,此言一出,算是将江二小姐的名声毁尽。
坊间就爱编排这些出身贵门的纨绔,真真假假都图个乐子。
只是被人唾弃的江二小姐,后背的靠山是十成的真:父亲是驰骋沙场威风凛凛的大将军,长姐还是当今皇后。
江家二人的身份在这摆着,便是再看不惯这江二小姐的作风,也只能背后说上两句,没人敢真招惹,心里都嫉妒她生来的好命。
对寻常百姓而言,那纨绔成性的江二小姐只活在茶余饭后之间,又有几人识得她的庐山真面目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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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这是私会呀,您可是一个女儿家,怎能将人约在此地幽会,若是教认得你的人撞见,将此事再宣扬出去,那坊间又得多一出编排您的污言秽语来。回头我也不好向老爷夫人交代呀。”
此时,江揽月收起忧伤的目光,自悠远的记忆中抽离,淡淡地扫了一眼穿着一身粉衣的丫鬟春雪,“看你岁数不大,连这胆儿竟也不大,都跟我身边许多时日了,怎还一天天大惊小怪。”
之前的贴身丫鬟都因看不住她,都被打发走了好几轮。春雪是她爹娘数月前回老家看望祖母时被迫带来的,只因祖母听闻自个儿小孙女身边没个好丫鬟,于是忍痛割爱了被调教得一板一眼,十分絮叨的春雪过来。遇上一点大小事那都得告到上头爹娘那去。
江揽月再次嘱咐:“祖母远在老家,我爹娘也不是个爱操心的人,这点小事情,别总往上说。”
春雪低头没有言语。
知道她听不进,江揽月也懒得再说,只摸出袖袋内的小册子。翻到字迹最新的那页,她纤纤玉指摩挲着乌黑模糊的一行字,苦恼地啧了一声。
然后抬眸去问身侧的春雪,“你说我私会,那我今日本要私会的是哪位来着?莫非是湖畔渔民家的那位柳公子?”
店小二上了一盏热茶,江揽月随手推开热气腾腾的茶盏,忽地掀起双眸,眼神一亮,握着卷成棍状的小册子,一锤定音敲响桌角,十分笃定。
“莫非是齐大人家庶出的小儿子,叫什么,什么郎来着,估摸着是他没错。”
她有一习惯,喜欢把相好过的男子全写在小册子上,何时见过何人,发生何事,都一目了然。
只是百密一疏,前几日醉酒后,她发酒疯不慎撕掉了几页。
于是……现下只能在一团黑糊糊的墨汁外,看到“今夜戌时有福茶肆顶层有约”这行未遭毒手的小字。
是以,江揽月虽性子无拘,却是个信守承诺之人,于是主仆二人便在此处静候着,半等半猜来者为何人。
二小姐连点出好几个人,却没一个对上号,春雪心头窃喜,“想不起来便罢了,时辰不早了,该歇息了。不如我们打道回府。”
江揽月剜了春雪一眼,“那你就回去吧,早些安寝了。少在我跟前眼烦,等等我一个不高兴,不用其他人开口,便将你直接发卖去边关......”
闻言到此,春雪心里一抖,也知道这只是狠话,二小姐就是嘴硬心软的主,说要发卖她走也不是头一遭。待的时日一长,春雪自然也知道二小姐的好,虽不似别家小姐那般闺秀,却也是个心眼明亮的,不曾苛待下人。
再看别家的纨绔,出门都是吆五喝六的,对奴仆动辄打骂,心气不顺直接发卖去窑子的恶心事,那都多了去了。
这般对比,二小姐至多算是不慎误入歧途。素日里除了爱去乐坊听曲饮酒作乐,便是与那些入眼的男子扯扯风花雪月。规规矩矩以礼相待,不曾越矩半步。
“那地方啧啧,真不是人待的地,保你过去哭爹喊娘也没人理你。反正我祖母那你是回不去了。”江揽月说完一堆要将人发卖的话,见春雪一直杵在那发愣,忽然心声愧意,“春雪啊,其实吧...你若是不喜欢,到时给你找个比我们江家还好的去处,保你一世吃穿无忧。”
话落,江揽月还惴惴不安,却见春雪不但一改常态,还松口要替她望风看来者何人。
这春雪...也是棵墙头草。耳根子软,那颗心便时不时往一边倒戈。回头一阵风,又得将人吹折回去。
百无聊赖之际,江揽月从桌下拎起一壶酒,让春雪给自己满上一杯。
倒酒时,春雪的眼睛还越过围栏,探视着下方,酒杯里的美酒将将没过杯口,险些溢出。
爱酒心切,江揽月立刻握住酒壶下端,心疼道:“要洒了,你稳着点。”
另一只手接过酒杯,抬杯欲饮时,她手臂被猛地摇晃,只听春雪急嚷一声。
“来的是元公子,他正朝楼上走来!”
这下,美酒真洒了,洒得很彻底。
半边脸紧绷住无奈地笑了笑,江揽月拿出袖中的帕子边擦手,边自我慰藉:今日不宜饮酒,出门便得看好黄历的,这酒有此一难,实属造化弄酒。
“莫慌。”
江揽月握了握春雪的手,然后临危不乱地在册子里一顿好找。
当初编纂成册,是按着姓氏来的,懒得记他们的具体名字,都按某某公子相称,后头再编上具体身份来区分。
其中姓元的公子很多,在大墘,元是大姓,遍地可见。
她望着一堆叫元公子的名号,纳闷得直皱眉:“呃...那到底是哪个元公子?”
春雪也懵懵懂懂的,只按着印象深刻的那位去说:“啊,应该是西、西街画摊的那位,你之前似乎跟我提起过这位,好像是…就是他吧。”
听闻很可能是这位,江揽月忍不住舒出一口气,她短期内的记性很好,便指着册子中与这位公子相关过往,匆匆默念了两遍。若不是这位,就再见机行事了,反正没有糊弄不过去的少年郎。
很快,小二招呼人的声音传来,主仆二人一同手忙脚乱。
江揽月赶忙将那支酒杯塞在身后的兰花花盆中,春雪抱着酒坛子搁在一屏风之隔的空桌上。
收拾好后,江揽月坐的温婉有礼,还捋了捋鬓角垂下的发丝;涂着胭脂色蔻丹的芊芊玉指,将下滑的牙色帔帛一并勾回小臂上。
这般看,倒是又与那些温良的世家小姐并无二般,毫无一丝纨绔之味。
春雪也下楼去马车旁候着,主子的事她不好在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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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公子是被小二领过来的,相貌隽秀,身上布料是寻常百姓常见的白色粗布,头发简单束起。
——清贫二字,扑面而来。
不过江揽月这人从不嫌别人清贫,她认为看一个人如何,应当从品性上看——她瞧着这位元公子眼中还透着几分清澈,起码品性良善憨厚。
元公子笑得如沐春风。
待他含蓄坐下,江揽月依旧对这张脸没几分印象。
而后,两人饮茶赏月相谈甚欢。
正当江揽月以为今日不会再起一丝风波时,却瞥见坐在对面的元公子,自衣袖中摸出个翠亮的物什。
她眼尖着呢,光看到翠绿清透的弧形一角,便知道是只玉镯子。
当即如临大敌般慌了神。
此番情景,见过诸多。如元公子这般家世清贫,却拿出此等有点价位的物什,定是祖上家传的,多用于定情。
她从不收定情信物,认为收了便是真的惹火烧身,一旦收了人家的信物,下一步就是登门提亲。
编织得再好的假身份也顶不住提亲,若是碰上缠人的,总会想法子寻到她。
倒不是她多虑,她有一狗友范有鱼,之前学她四处留情,便与某家小娘子胡乱沾染上情愫。互赠信物后,范有鱼拍拍屁股走人,别人小姑娘可当真了,拿着定情信物顺藤摸瓜找到家门口。范家老爷子一气之下便让范有鱼跟那姑娘定亲,至今还拖拖拉拉尚未成婚。
至此,她悟出了一个情道。——适可而止,才能安乐逍遥无拘无束。
“元公子。”
江揽月赶紧唤住他,不让他有机会拿出祖传玉镯子。
她眉眼低垂,“其实今日约你前来,是我思虑良久,我有一事想与你明说。”
元公子拢住衣袖,眼神关切道:“见你神情不对,可是有何事,叫你烦忧?”
“与公子你相识的这些日子,让我明白了情为何物。可惜…事与愿违,万般皆是命。我虽出身在商贾之户,衣食无忧,却依旧有许多事由不得自己。”
她惯会装深情拿捏男子,嘴里的东西都是一套套往外搬,听着语气像是真的被迫无奈。这些被爱塞满心口的少年郎,又哪里会去猜忌自己的心上人呢。
自然是说什么,便是什么。向来是手拿把掐的。
元公子也不例外,只是记忆有所偏差,他不怀疑心上人,却忍不住怀疑自己,“衣食无忧吗,你之前不是说,你同我家一样,是卖鱼为生的,日子过得艰难。难道……是我记错了?”
姓元的公子里,确实有一位卖鱼为生的。
糟了,是她弄错了元公子的身份。
为了不被看出端倪,江揽月面不改色,眼神诚恳地望着他,点点头,随口胡诌起来。
“是,你也没记错。只是......”正思忖着说辞,余光却瞥见一黛蓝一鹅黄两道身影,自一墨绿门帘穿过,落座于隔壁屏风之后。
穿着十分显眼,光是身形便比茶肆里的公子都要高挑,尤其是那道黛蓝色身影,只是一个束着发冠的后脑勺,便能肆意想象出那位公子的容颜风姿。
但...她眉头轻皱,忽地心生躁意:他是不是腰间也别着一把折扇?应该没看错,这一点倒是跟某个人俗气的品味相近。
念头一起,她便对这道夺目的身影了无兴致,犹如一脚踏入了佛门。
元公子随着她的视线看去,却什么也没看到,“只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