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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几载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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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微发颤的手握着插在心口的剑,尘见月眸光中少见有几寸彷徨。

“没有,”谢云舟答,“只是我想起了些事。”

那个夜雪压桃的晚上,他被谢母从树上撵了下来,逼他进去和抢来的人洞房。

他和尘见月干瞪着眼坐了一晚上,直到尘见月问:“你不喜欢我么?”

谢云舟答:“喜欢,但没有这么喜欢,还不至于要我将下半辈子都拴给你。”

“就是瞧上我长相么?”尘见月问。

谢云舟点头。

“那也好。”他道。

后来二人不算是相敬如宾举案齐眉,但也是没有大动什么干戈。只是尘见月每隔几日,就要去洛城的南丘替谢云舟酿酒,谢舒兰看不下去,就替二人在南丘又置办了一处宅子,种了芭蕉梧桐,可惜没有桃花。

二人就迁到了那儿。

只可惜,他强娶来的这位妻子,后来也不告而别。

他对尘见月,好像没有什么山无陵天地合的感情,只是白剑一入红剑一出的事。

尘见月抬头,仰看面无表情的谢云舟,问:“是叩问?”

他的眼神不知为何亮了一下。

“是。说你是我娶来的,现在我得杀了你。”谢云舟点头。

“还有别的吗?”尘见月追问。

“没了,柴米油盐二三事吧。”谢云舟道,“剑尊,我也没想到我们竟然有这么一段缘分,可惜我算是个没心没肺的,要是你我二人只能活一个的话,那肯定是我。”

谢云舟算不准尘见月对他究竟是什么情,但是他要过叩问以证道心,他的剑要穿进昔年枕边人的心口,那就只能委屈尘见月了。

“你没想起来。”尘见月道。

“我想起来了。”谢云舟耐心重复。

他对于死前的人总是格外怜悯些的,何况是为他为死的,微弱的愧疚静静凝望了会尘见月,道,“你是我在洛城胡闹娶的妻。”

“不止!”

被威压压着半跪在地的尘见月抬起了头。

雷电照亮了他半张脸,又在眼窝投下一片深邃的阴影,他单手直接拽过盈春雪,捅进了自己心口。

“想不起来没事,春池,我都替你记着呢。”尘见月唇齿翕动,没有讲出声。

尘见月抓着谢云舟没有握剑的那一只手,盖在了自己的眼睛上。

是搜魂。

“我、是、尘、二。”尘见月一字一顿道。

那些久未被拾起的,没有人记住的记忆,再一次出现在谢云舟面前。

五十年前,沧浪剑尊尘见月,迎来了他的第二场叩问,分身化做了洛城少时的乞儿。

洛城日光粲粲,少年白马春风,红衣金铃,穿行街上。

他看着谢云舟从马下俯身下来,给阴暗处的人递来了一支早春带露的桃花,道:“呀,小乞丐。”

年少的尘见月抬头看的不是桃花,是谢云舟含笑的桃花眼,上扬的眼角,那双朝他递来的,白皙而骨节分明的手,拽着满身脏污的他站起来。

谢云舟还想去掐他的脸,尘二却顾忌着自己满身脏污,往后退了一步,只用那双眼贪恋地描摹着骄矜公子夺人的相貌。

他听见小公子笑着问:“跟我回去吗?”

“养起来当我第十八房小妾。”

那是仙人一般的人物,像是从天而降,送给尘见月的礼物。

从此所有东西都乱了。

洛城流浪的乞儿,本该越过山陵,逆着春风,朝着北边的雪山出发,走上无尽的云阶,叩问云山的大道。可在这一次的叩问中,他化出“尘二”却被洛城骄矜公子一支缠着红绸的桃花拉回了尘世里,忘了自己要做的全部事。

真正的沧浪剑尊,生来漂泊,无枝可依,独向大道,占雪为峰。

他以为“无情道”的叩问,不过就是叫他再想一回自己少年时一步步走来的收到的冷眼讥笑,或是寒夜酷暑里咬牙没有出声的稚嫩哭泣。

毕竟再到最后,就没有那个稚嫩的洛城流浪少年,只有沧浪剑尊了。

可是叩问没有。

天地没叫尘见月再受一次苦,反而叫他事事顺遂,富贵荣华。

这时,尘见月才明白,为什么前任药宗的宗主,愿意为了叩问中的药奴,心甘情愿把自己都丢进药鼎里炖烂,为什么所有结道境的修士,死在叩问里,都有四个字:“死而无恨”。

他总是予人最脆弱处铿然一击。

少年愣愣接过年岁与他相差无几的人手中桃花,被带回了洛城谢家,犹如游鸟归巢。

春时,洛城碧桃满枝红霞,洛城那位宠溺儿子的谢副城主带着她的丈夫,替谢云舟蒸好桃花糕,树下,谢云舟嬉笑着把他压在石桌上,要他张嘴,整片桃片糕都往尘见月嘴里塞。

夏时,谢云舟烦蚊虫,偏偏喜欢看荧光在草际飞舞,尘见月无师自通懂了该怎么讨佳人一笑,在野地里站了三宿,替谢云舟捉了一袋的光虫,看着摇晃的光晕染开他绮丽的脸。

秋时弈棋,只要他不让着,谢云舟就抓着棋篓子里的棋,笑着砸在他身上,威胁尘二要是再不让赢一次,那便去春芳歇和姑娘们下。

冬时他练剑,一树白雪落在了谢云舟身上,他把金尊玉贵的人冻僵冻红的手放在了掌心。

云山雪,沧州剑,全部都成了一片虚影。他只想和眼前这个叫做“谢云舟”的凡人好好地过,他心甘情愿,被困在了叩问里。

而他的本身拿回了谢云舟递来的桃枝,在沧浪峰,无言种了一树又一树的桃花。

可天地却没打算让他好好过完一生。

春秋又是一轮,洛城重新叫做“尘二”的尘见月,想起来自己还有一颗无情道心。

他没有跨过连绵陡峭的不归谷,也没有在山魈夜奔的山林里被露水冻的瑟瑟发抖,没有将血流在云阶上,这一次的他,留在了洛城,留在了这一片富贵温柔乡里,甘之如饴地丢了沧浪剑尊的名号时,他想起来了。

他预感到再次化出的“尘二”要消散离去的那一日,攥着谢云舟的手,谢云舟昏昏欲睡,靠在他身上,支着的脑袋一抖一抖,听年轻漂亮的小丫鬟用清脆的声线来念话本,讲仙人除妖邪的故事。

尘见月转头执拗地问他:“你真的不想去修道,不去云山,不当仙人?”

葳蕤烛火里,谢云舟眉眼柔和在一块儿,去勾尘见月的发丝,说:“没有什么好去的,洛城有春芳歇的姑娘,有开了满城的桃花,还有你呢。”

尘见月凝视着少年人的眉眼,道:“我也不走,我陪着你。”

如果此刻不是一次“叩问”。

他不是尘见月在叩问下幻化出的“尘二”,而是真真正正的尘二,是谢云舟在洛城捡到的流浪的少年,与他墙头马下,与他竹马竹马。

倘若自己修的不是百相无情。

这些念头一旦产生,就像绵延荒原的野草,在八荒人间的淤泥里野蛮生长,紧紧缠绕着尘见月的心神。

当时他俯下身,盯着睡去的谢云舟,日光落在那张颜色浅淡的嘴唇上,摩挲良久,最终落下了一个鬼使神差的吻。

在寂夜中,尘二的身影慢慢散去。

尘见月心甘情愿认了输。

谢云舟给他造了一场,无比虚幻的大梦。

可他低估了“百相无情”的道心。

尘二的身影散去后,从街边的乞丐,到跑堂的小二,再到巷口的混混,他在叩问里,由化成了千千万万的人,与谢云舟擦肩而过,可所有他都爱着谢云舟。

无情百相,却因为谢云舟,百相都有情了。

最后,尘见月幻化出沧浪峰的本身,站在谢云舟面前,当街拦住了纵马的他。

这人果然是个没心没肺的,已经忘了当时“不告而别”的尘二。

日色粼粼,又是一年春,谢小公子再一次从高头大马上俯下身来,身上金铃叮当,笑着问:“挡在路边干什么呀?”

尘见月看着那张绮艳精致的脸,想去拨他的碎发,想去拥吻他,想和他说他真的很想很想眼前人,可最后却只是干涩道:“你得……对我负责。”

他为了他,道心已经裂痕斑斑了。

沾着春时露水的桃枝挑起尘见月的脸,骑在马上的人道:“唔,还挺好看。”

当时的谢云舟装作从容的模样,但却无意识地搓动着袖口,尘见月明白,这是谢云舟心虚时会有的动作。

他估计在想:自己究竟在哪儿绕来的这么一场风流债?是春芳歇的酒后,还是赌坊哪个曾经和他勾肩搭背过的公子?

所有人都瞧见了。

洛城的纨绔谢小公子竟然被人当街拦下了,要人“负责”。

谢云舟迫不得已,把尘见月带了回去,往谢舒兰面前一撂,道:“娘,来瞧瞧我给你抢来的女婿。”

谢家主暴跳如雷,却又无可奈何。

谢云舟还非要做“娶”的那个,叫尘见月盖着红盖头在屋里等,自己跑到外边的桃花树下,坐了半夜。

直到谢舒兰叉着腰瞪着眼来树底下找他,扬着嗓子吼:“把你的风流债照顾好了!”

最终谢云舟没有自己从树上下来,是穿着一身红衣的尘见月出来了,谢云舟瞧见他乌发红袍,眉眼深邃,眼睛被激得亮了亮,由着人把他抱下来了。

半垂罗幕中,烛光相映,人面灼灼。

谢云舟只抿着唇,盯着尘见月看,最后尘见月出了声,问他:“你不喜欢我么?”

“喜欢,但没有这么喜欢。”

有点像先前认识的一个人,叫尘二。谢云舟心道。

“就是瞧上我长相么?”尘见月问。

“也好。”他垂眸道。

他费尽心思,冲破了无情百相的桎梏,为的就是再与他过上几轮人间的春夏秋冬。不用管谢云舟心还在不在,他在谢云舟身边就够了。

盈春雪又进一寸。

“你不知道……”尘见月不管不顾,紧紧攥着谢云舟的手,道:“你不知道我有多……”

谢云舟是个薄情的,他不知道枕侧人,身边人,在幽暗晦朔的光中,瞧了多少次谢云舟,他不知道每一次纵马街上,又有多少尘见月在看着他。

尘见月千方百计地延长着那一场“叩问”的时间。

一旦叩问结束,劫雷劈下,他道心崩碎,神魂俱灭,他也没有办法,与谢云舟白头偕老了。

他始终记着春雪桃花下,穿着新郎官红袍的谢云舟在桃花树下垂眸看他,乌发雪肤,红衣灼灼,少年风流。

他也像是枝干上一株桃花。

“后来我找到了方法。春池。”交错电光中,尘见月仰头看着他,笑道,“我抹了你的记忆,独自一人,去了无望渊。”

缭绕的障雾一遍遍在尘见月面前重复着心上人的名字,他在那片欲生欲死的黑雾中,捏了一处小院,种了芭蕉和梧桐,桌案书卷上是谢云舟无聊时的随笔涂鸦,和尘见月一笔笔带着血痕写下的他的名字。

他把自己的道心活剥而下,放在了那片障雾中,又带着血,匆忙赶回了洛城。

没有什么无情道了,他可以与谢云舟白头偕老,生生世世。

可再回去时,谢云舟已经上了云山。

等他出了关,谢云舟又坠下深渊。

也忘了尘见月。

后来所有都只归于三个字。

来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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