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微发颤的手握着插在心口的剑,尘见月眸光中少见有几寸彷徨。
“没有,”谢云舟答,“只是我想起了些事。”
那个夜雪压桃的晚上,他被谢母从树上撵了下来,逼他进去和抢来的人洞房。
他和尘见月干瞪着眼坐了一晚上,直到尘见月问:“你不喜欢我么?”
谢云舟答:“喜欢,但没有这么喜欢,还不至于要我将下半辈子都拴给你。”
“就是瞧上我长相么?”尘见月问。
谢云舟点头。
“那也好。”他道。
后来二人不算是相敬如宾举案齐眉,但也是没有大动什么干戈。只是尘见月每隔几日,就要去洛城的南丘替谢云舟酿酒,谢舒兰看不下去,就替二人在南丘又置办了一处宅子,种了芭蕉梧桐,可惜没有桃花。
二人就迁到了那儿。
只可惜,他强娶来的这位妻子,后来也不告而别。
他对尘见月,好像没有什么山无陵天地合的感情,只是白剑一入红剑一出的事。
尘见月抬头,仰看面无表情的谢云舟,问:“是叩问?”
他的眼神不知为何亮了一下。
“是。说你是我娶来的,现在我得杀了你。”谢云舟点头。
“还有别的吗?”尘见月追问。
“没了,柴米油盐二三事吧。”谢云舟道,“剑尊,我也没想到我们竟然有这么一段缘分,可惜我算是个没心没肺的,要是你我二人只能活一个的话,那肯定是我。”
谢云舟算不准尘见月对他究竟是什么情,但是他要过叩问以证道心,他的剑要穿进昔年枕边人的心口,那就只能委屈尘见月了。
“你没想起来。”尘见月道。
“我想起来了。”谢云舟耐心重复。
他对于死前的人总是格外怜悯些的,何况是为他为死的,微弱的愧疚静静凝望了会尘见月,道,“你是我在洛城胡闹娶的妻。”
“不止!”
被威压压着半跪在地的尘见月抬起了头。
雷电照亮了他半张脸,又在眼窝投下一片深邃的阴影,他单手直接拽过盈春雪,捅进了自己心口。
“想不起来没事,春池,我都替你记着呢。”尘见月唇齿翕动,没有讲出声。
尘见月抓着谢云舟没有握剑的那一只手,盖在了自己的眼睛上。
是搜魂。
“我、是、尘、二。”尘见月一字一顿道。
那些久未被拾起的,没有人记住的记忆,再一次出现在谢云舟面前。
五十年前,沧浪剑尊尘见月,迎来了他的第二场叩问,分身化做了洛城少时的乞儿。
洛城日光粲粲,少年白马春风,红衣金铃,穿行街上。
他看着谢云舟从马下俯身下来,给阴暗处的人递来了一支早春带露的桃花,道:“呀,小乞丐。”
年少的尘见月抬头看的不是桃花,是谢云舟含笑的桃花眼,上扬的眼角,那双朝他递来的,白皙而骨节分明的手,拽着满身脏污的他站起来。
谢云舟还想去掐他的脸,尘二却顾忌着自己满身脏污,往后退了一步,只用那双眼贪恋地描摹着骄矜公子夺人的相貌。
他听见小公子笑着问:“跟我回去吗?”
“养起来当我第十八房小妾。”
那是仙人一般的人物,像是从天而降,送给尘见月的礼物。
从此所有东西都乱了。
洛城流浪的乞儿,本该越过山陵,逆着春风,朝着北边的雪山出发,走上无尽的云阶,叩问云山的大道。可在这一次的叩问中,他化出“尘二”却被洛城骄矜公子一支缠着红绸的桃花拉回了尘世里,忘了自己要做的全部事。
真正的沧浪剑尊,生来漂泊,无枝可依,独向大道,占雪为峰。
他以为“无情道”的叩问,不过就是叫他再想一回自己少年时一步步走来的收到的冷眼讥笑,或是寒夜酷暑里咬牙没有出声的稚嫩哭泣。
毕竟再到最后,就没有那个稚嫩的洛城流浪少年,只有沧浪剑尊了。
可是叩问没有。
天地没叫尘见月再受一次苦,反而叫他事事顺遂,富贵荣华。
这时,尘见月才明白,为什么前任药宗的宗主,愿意为了叩问中的药奴,心甘情愿把自己都丢进药鼎里炖烂,为什么所有结道境的修士,死在叩问里,都有四个字:“死而无恨”。
他总是予人最脆弱处铿然一击。
少年愣愣接过年岁与他相差无几的人手中桃花,被带回了洛城谢家,犹如游鸟归巢。
春时,洛城碧桃满枝红霞,洛城那位宠溺儿子的谢副城主带着她的丈夫,替谢云舟蒸好桃花糕,树下,谢云舟嬉笑着把他压在石桌上,要他张嘴,整片桃片糕都往尘见月嘴里塞。
夏时,谢云舟烦蚊虫,偏偏喜欢看荧光在草际飞舞,尘见月无师自通懂了该怎么讨佳人一笑,在野地里站了三宿,替谢云舟捉了一袋的光虫,看着摇晃的光晕染开他绮丽的脸。
秋时弈棋,只要他不让着,谢云舟就抓着棋篓子里的棋,笑着砸在他身上,威胁尘二要是再不让赢一次,那便去春芳歇和姑娘们下。
冬时他练剑,一树白雪落在了谢云舟身上,他把金尊玉贵的人冻僵冻红的手放在了掌心。
云山雪,沧州剑,全部都成了一片虚影。他只想和眼前这个叫做“谢云舟”的凡人好好地过,他心甘情愿,被困在了叩问里。
而他的本身拿回了谢云舟递来的桃枝,在沧浪峰,无言种了一树又一树的桃花。
可天地却没打算让他好好过完一生。
春秋又是一轮,洛城重新叫做“尘二”的尘见月,想起来自己还有一颗无情道心。
他没有跨过连绵陡峭的不归谷,也没有在山魈夜奔的山林里被露水冻的瑟瑟发抖,没有将血流在云阶上,这一次的他,留在了洛城,留在了这一片富贵温柔乡里,甘之如饴地丢了沧浪剑尊的名号时,他想起来了。
他预感到再次化出的“尘二”要消散离去的那一日,攥着谢云舟的手,谢云舟昏昏欲睡,靠在他身上,支着的脑袋一抖一抖,听年轻漂亮的小丫鬟用清脆的声线来念话本,讲仙人除妖邪的故事。
尘见月转头执拗地问他:“你真的不想去修道,不去云山,不当仙人?”
葳蕤烛火里,谢云舟眉眼柔和在一块儿,去勾尘见月的发丝,说:“没有什么好去的,洛城有春芳歇的姑娘,有开了满城的桃花,还有你呢。”
尘见月凝视着少年人的眉眼,道:“我也不走,我陪着你。”
如果此刻不是一次“叩问”。
他不是尘见月在叩问下幻化出的“尘二”,而是真真正正的尘二,是谢云舟在洛城捡到的流浪的少年,与他墙头马下,与他竹马竹马。
倘若自己修的不是百相无情。
这些念头一旦产生,就像绵延荒原的野草,在八荒人间的淤泥里野蛮生长,紧紧缠绕着尘见月的心神。
当时他俯下身,盯着睡去的谢云舟,日光落在那张颜色浅淡的嘴唇上,摩挲良久,最终落下了一个鬼使神差的吻。
在寂夜中,尘二的身影慢慢散去。
尘见月心甘情愿认了输。
谢云舟给他造了一场,无比虚幻的大梦。
可他低估了“百相无情”的道心。
尘二的身影散去后,从街边的乞丐,到跑堂的小二,再到巷口的混混,他在叩问里,由化成了千千万万的人,与谢云舟擦肩而过,可所有他都爱着谢云舟。
无情百相,却因为谢云舟,百相都有情了。
最后,尘见月幻化出沧浪峰的本身,站在谢云舟面前,当街拦住了纵马的他。
这人果然是个没心没肺的,已经忘了当时“不告而别”的尘二。
日色粼粼,又是一年春,谢小公子再一次从高头大马上俯下身来,身上金铃叮当,笑着问:“挡在路边干什么呀?”
尘见月看着那张绮艳精致的脸,想去拨他的碎发,想去拥吻他,想和他说他真的很想很想眼前人,可最后却只是干涩道:“你得……对我负责。”
他为了他,道心已经裂痕斑斑了。
沾着春时露水的桃枝挑起尘见月的脸,骑在马上的人道:“唔,还挺好看。”
当时的谢云舟装作从容的模样,但却无意识地搓动着袖口,尘见月明白,这是谢云舟心虚时会有的动作。
他估计在想:自己究竟在哪儿绕来的这么一场风流债?是春芳歇的酒后,还是赌坊哪个曾经和他勾肩搭背过的公子?
所有人都瞧见了。
洛城的纨绔谢小公子竟然被人当街拦下了,要人“负责”。
谢云舟迫不得已,把尘见月带了回去,往谢舒兰面前一撂,道:“娘,来瞧瞧我给你抢来的女婿。”
谢家主暴跳如雷,却又无可奈何。
谢云舟还非要做“娶”的那个,叫尘见月盖着红盖头在屋里等,自己跑到外边的桃花树下,坐了半夜。
直到谢舒兰叉着腰瞪着眼来树底下找他,扬着嗓子吼:“把你的风流债照顾好了!”
最终谢云舟没有自己从树上下来,是穿着一身红衣的尘见月出来了,谢云舟瞧见他乌发红袍,眉眼深邃,眼睛被激得亮了亮,由着人把他抱下来了。
半垂罗幕中,烛光相映,人面灼灼。
谢云舟只抿着唇,盯着尘见月看,最后尘见月出了声,问他:“你不喜欢我么?”
“喜欢,但没有这么喜欢。”
有点像先前认识的一个人,叫尘二。谢云舟心道。
“就是瞧上我长相么?”尘见月问。
“也好。”他垂眸道。
他费尽心思,冲破了无情百相的桎梏,为的就是再与他过上几轮人间的春夏秋冬。不用管谢云舟心还在不在,他在谢云舟身边就够了。
盈春雪又进一寸。
“你不知道……”尘见月不管不顾,紧紧攥着谢云舟的手,道:“你不知道我有多……”
谢云舟是个薄情的,他不知道枕侧人,身边人,在幽暗晦朔的光中,瞧了多少次谢云舟,他不知道每一次纵马街上,又有多少尘见月在看着他。
尘见月千方百计地延长着那一场“叩问”的时间。
一旦叩问结束,劫雷劈下,他道心崩碎,神魂俱灭,他也没有办法,与谢云舟白头偕老了。
他始终记着春雪桃花下,穿着新郎官红袍的谢云舟在桃花树下垂眸看他,乌发雪肤,红衣灼灼,少年风流。
他也像是枝干上一株桃花。
“后来我找到了方法。春池。”交错电光中,尘见月仰头看着他,笑道,“我抹了你的记忆,独自一人,去了无望渊。”
缭绕的障雾一遍遍在尘见月面前重复着心上人的名字,他在那片欲生欲死的黑雾中,捏了一处小院,种了芭蕉和梧桐,桌案书卷上是谢云舟无聊时的随笔涂鸦,和尘见月一笔笔带着血痕写下的他的名字。
他把自己的道心活剥而下,放在了那片障雾中,又带着血,匆忙赶回了洛城。
没有什么无情道了,他可以与谢云舟白头偕老,生生世世。
可再回去时,谢云舟已经上了云山。
等他出了关,谢云舟又坠下深渊。
也忘了尘见月。
后来所有都只归于三个字。
来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