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上的人脸朝下，身躯已经零落成七八块。四肢像是被强力撕扯开。

“尘见月，像不像是一个人？”谢云舟问。

“解九。”尘见月答。

解九这个疯子，来云山讨道侣，虽然“做客”的时间短，但是给所有人带来的印象实在深刻。十几口棺材带上来，身躯被扯坏了没事，还能到另一具躯体上，拿血肉当玩具拼图，甲的手和乙的腿，丙被炸碎了的身子，加上他的脸，缝补一下，又是一具新的躯体。

如今这具被撕扯的杂乱无章，但又颇具条理的尸体，与他的风格，实在相像。

“他不是都殉情了吗，重新逃出去了？”这具尸体穿的是鹅黄色的襦裙，色泽娇艳，一看就是姑娘，谢云舟皱眉，“难道是突发奇想，想要当个姑娘吗？”

谢云舟用手扒拉了下俯面的尸体，让她上半边身子转了过来。他脸上的笑陡然僵住——

众人看见谢云舟动作顿在那儿，微微磨了磨牙齿。

人死没多久，圆面颊上还带些嫣红的颜色，眼睛恬静地闭着，脸上没有沾上血迹，只有些许的尘土。

那是谢云舟白日里买胭脂的姑娘。

谢云舟豁然起身，灵力蓬勃亮起，在原地绕成圈，变成一座环绕尸体的阵法，他的声音在风里断断续续，有些听不清楚，道：“招魂。”

玉珏被丢在地上，半拢着的桃花苞绽开，从中蔓延开来，形成了繁复的法阵。

观祛将这枚玉珏交给谢云舟时，承诺过，只要他所会的阵法，这枚玉珏都可以使出。算是送给谢云舟的一份人情。谢云舟本是不想用的。

但是死者身上没有缺什么，唯独少了佩在腰上的那枚明月石。腰上细心绑好的三穗绳被扯断了一截。

是谢云舟害了她。

聚灵阵亮得很快，光波扩向四方，幸而谢云舟来得及时，魂还没散多久，很快，阵法的中央，一片片微弱的光晕重新聚合在一块儿，死者散开的魂魄变成朦胧的人形，变成谢云舟见到时候扎着麻花辫的样子。

姑娘想往自己躯体里钻，未果，只能彷徨站在原地。

谢云舟折了旁边一截垂下的桃枝，引着魂栖息在上边，捡起落在地上的玉珏。

细细的声音从桃枝上传来，带着微弱的惶恐，她有怕自己惹的仙长不耐烦，小心翼翼道：“公子，我这是死了？”

“没有。”谢云舟的语调有些含糊，道，“你待会就活了。”

“诸位。”嬴安突然道，“看四方。”

东西南北四面，原先还有微微亮起的灯火，现在全部都被黑雾覆盖，除了几人站着的地方透着点天光。犹如暗处的巨兽，把人引诱到一块儿后，再一口吞掉，

宫怀清勉力听清楚了嬴安的话，抬头望去，只是一眼，就开始浑身发颤，坐在地上，抱头喃喃自语。

静夜之中，连风扰动的声音都消失了。

削尖扇骨的折扇却在此刻猝然发难，直击向谢云舟的面门，谢云舟伸手捉住，扇骨犹震，在他掌心割出血。

花佩玉召回不了折扇，索性不要了，问：“是你做的吗？”

“不是。”谢云舟道。

“宫怀清被怨气入体了，你看不出来？”花佩玉道，“嬴安是被你提醒，才从被魇住的情况下醒来。你又大费周章救了个无关的人。”

花佩玉示意宫锦程拿出一枚清心铃，摇了摇。

他们原先为了驱除障雾带来的东西，阴差阳错派上了用场。铃音摇动，黑雾重新散开来，但是只要一停下动作，又重新涌上来。宫怀清一开始猜的没有错，让洛城夜间行人方向不辨的，就是怨障。只是有人在障气之中浑水摸鱼，杀了宫怀清一行中另外几人。

没想到他非但没有知难而退，反而又带了好些人过来。

“障雾对于开始修行的修士而言，点通境界受影响最大，如我这样的大乘期，基本不会被怨气化作的障雾所扰。”花佩玉摇动着清心铃，不动声色挡在嬴安还有几个小辈面前道，“但是结道境，又不一样了。”

障雾能叫修士心境不稳，境界越高，就越不受其影响。

但是结道境有了道心，外物的刺激又重新加强，因而嬴安在两次守夜巡城，都被障雾给魇住了，但是谢云舟和她身边的人始终无碍。

花佩玉没有往下讲，眸光偏斜过来瞧他。

谢云舟眉眼沉下，瞳色幽深，瞧着嬴安，从广袖中伸出手。

一片昏暗中，谢云舟骨节分明修长的手，搭在了灵奴腰际，轻轻一拨。

“咔。”盈春雪被那只手顶出鞘，剑身冰寒，在暗处熠熠如电。

花佩玉如临大敌，嬴安手中，十根定魂针也隐隐闪现。方才被招回来栖息在桃枝上的魂也不敢出声，只能轻抖了下枝干。

“呵。”谢云舟笑了声。

牵机银线钳制着花佩玉往前一带，方才他丢出的折扇在谢云舟的手中转了圈，然后锋利的扇骨并拢在一块儿，折扇尖端，挑起花佩玉的下巴。

谢云舟笑道：“怎么吓成这样？逗你们玩的。”

他问：“既然花宗主观察如此细致，那难道不知道，障雾都是怎么形成的？”

尸气，怨气，还有些没有完成的遗愿，修士陨落之后的躯体，都有可能形成障雾。在先前聊城的江家，也有薄薄一层障雾，只不过因为死的都是春眼冬耳这样的凡人，所以说薄到几乎可以忽略。

“我在无望渊这么久，洛城都安稳着呢，我一回来，障雾就来了。照着你们的说法，这些障雾，都是听我号令的了？”

放在花佩玉下颔的折扇一用力，逼他扭过头，谢云舟重新展开扇面，轻拍花佩玉的脸，笑道：“花宗主，那你瞧瞧，这么多障雾，我厉不厉害？”

黑云翻滚，甚至要遮住天上那一轮白月，涌动的雾气如有实体，已经拖行着粘稠的身子，把洛城原先的建筑侵吞成一片浓稠黑暗。花佩玉的眉梢跳了跳。

“我来的时候也问了，前些年洛城安定，那这些障雾，想来就是二十年前，那一场屠城留下的。我杀了人，身死魂散，化成的黑雾还要乖乖听我调遣，我竟不知，原来二十年前洛城住着的人，都对谢家长子谢云舟如此的……情根深种啊。”

牵机线扯着花佩玉身子软倒在地，嬴安瞎了眼，又在障雾之中自顾不暇，宫怀清神智不清，唯余下一个宫锦程，他甫一动，尘见月的盈春雪就搁在了他脖颈。

“我叫万余人生死都给差遣，在合欢宗，左右得当个道祖吧？”谢云舟话语平缓，但掺杂着点夹枪带棒的火气。

花佩玉衡量片刻，抓过谢云舟那一截皓白的手腕，将自己的折扇重新拿回来，讨巧一般笑道：“是我多疑了。光顾着盯你，没留神去想别的东西。”

谢云舟将手掌心慢慢析出的血抹在了花佩玉脸上。

花佩玉的扇骨刺得不深，但上边应当沾着些药粉，被带进皮肉里，滋生出酥酥麻麻的痒意，扰得人心烦躁。

花佩玉说：“先前嬴安误会了你，你要他摘了遮眼带子，如今你不要我赔罪吗？”

温润湿热的触感从谢云舟的掌心开始划到指尖，那股痒意即刻消散。花佩玉收回舌尖，朝谢云舟一笑。

“扇子是宗内人拿来寻欢作乐的，一时情急，用来对付山主了，实在抱歉。”

拿合欢宗的情.趣来偷袭他，还真是一朵奇葩。

谢云舟没收力，重重一巴掌扇向花佩玉的脸，冷声道：“还你口水。”

花佩玉被突然收回的牵机线扯了一个踉跄，宫锦程连忙钻过来扶他，尘见月也放下盈春雪，重新回到谢云舟身侧，不知打哪儿找到一张帕子，把谢云舟握过扇子的手每个指节都来来回回擦了好几遍。

谢云舟另只手举着桃花枝，轻轻抖了抖，问：“还在吗？”

他方才的杀气刹那散开，温声对着花枝中的残魂道：“你今晚出来做什么？分明早上你还劝过别摸黑出去玩儿。”

枝条轻抖好几下，最后那姑娘犹犹豫豫地开了口：“我以为，我当时看到外边有光，我以为是天亮了，我得去晒些自己做的香粉干料……”

“后来我再睁眼，就是公子，不，仙长大人您叫我重新醒过来，给我瞧见了我是怎么死的。”姑娘犹犹豫豫道。

“你没死。”谢云舟轻轻道，“会让你活着的。我在呢。”

他没有提自己送出去的明月石被夺走一事，俯下身子，从花佩玉满手的玛瑙玉石戒指中挑出一个储物的法宝，把地上的碎尸给装了进去，连着被扯碎的衣角也没有漏。

“那是我装酒与软绸的……”花佩玉面色发绿。

“又不是给我喝。”

花佩玉仔细一想，竟觉得挺有道理，他道：“事毕之后，你朝我笑一笑，我就当百坛美酒，换美人一笑了。”

谢云舟将那枚中段镶嵌着红石的玉戒戴在了无名指上，斜眼看了他一眼，转过身子，朝花佩玉歪头一笑。并非他讲话时唇瓣微挑的那种笑，而是连着狭长的眼一块儿眯起来，眉眼舒展开来，似乎带着点黏黏糊糊的情意。

花佩玉忍不住盯着他瞧。心道：黑夜中唯唯他是亮着的，这种人在合欢宗的确算道祖，是顶出挑的祸水。

被谢云舟握在手中的花枝也微微颤着，谢云舟低头问：“怎么称呼？”

“青朱。谢青朱。”姑娘道。

姓谢？谢云舟微微一愣，笑道，“与我还是一家人。是屠城之后搬来的吗？”

原本洛城的谢家人，应当全部都被杀光了才对。

“嗯。”青朱讷讷应道。

“谢。”被嬴安按着，跪伏在地的宫怀清听到谢字，遽然挣脱，摇摆着站起身，喃喃道：“鸿历十六年。我前往刀宗，我的父母姊妹，全部死在了洛城——”

他像是醉汉，摇摇摆摆着前进，道：“谢云舟，我没有爹娘了，谢云舟……”

嬴安想去拉，被花佩玉拦住了。

三人看着宫怀清语调飘渺，像是陷进了幻境梦魇之中，一丈的距离他要东西南北各自绕上三圈，像是寻人一般，直到撞到了谢云舟的身上。

他神智似乎因为撞到人清醒了一瞬，抓着谢云舟左肩，把人锢住，道：“鸿历十六年，家中的妹妹才六岁，眉毛弯弯的，我说等我和锦程成了仙师，我将天上的月亮摘下来送给她，她死了。谢云舟。”

“剪萝眉眼生得和我妹妹差不多，我盼着她万事顺遂，她也死了。”

宫怀清滚烫的泪落在谢云舟领口，他伸手紧紧扒住谢云舟，似乎要把夜中光拢在怀里，他喃喃道：“我怎么办？我竟如此无用……”

少年人与他旧时全然相似的迷惘紧箍着他，叫谢云舟也喘不上气，好似当时从云山下来，身若飘萍的自己。

谢云舟推不开他。

他手上还抓着桃枝，并不方便，谢云舟微微歪头，用脸颊蹭去宫怀清眼下的泪，道：“哭什么呢。”

“谢云舟……”宫怀清如幼犬般低低啜泣着，双手紧箍着谢云舟细瘦的腰。

他受障雾的影响，中了魇。

谢云舟念头刚浮起，桃枝上的青朱忽而惊叫一声。

鲜血溅在了绽开的桃花上。

刻着刀宗银纹的狭长弯刀，被宫怀清扎进了谢云舟的后腰。